回眸流水年華(6)
張恒直看見旗子降落了,就無可奈何地拿起了鐮刀。他打了不一會兒的草,又開始向「小上海」傾吐衷腸,把自己所受的委屈和痛苦全部倒出來讓「小上海」知道。他多麼強烈地渴望著能有一個人瞭解他呀!這個人就是「小上海」。如果「小上海」能安慰他幾句,他的痛苦就可以減輕些,生活也就有了樂趣。他告訴「小上海」,在「鳴放」期間,他曾經和北大及本年級的右派分子作過很多鬥爭,他恨透了那些人,他和他們根本是勢不兩立的。他還用請求的口吻,叫「小上海」不要和二中隊的馬偉章接近,因為他是一個思想很反動的右派。「小上海」突然停止了工作,抬起了頭望著張恒直,兩隻眼睛眯成了一條線,多少帶點撒嬌地說:
「你會不會把我也當成敵人斃了,假如你現在手中有槍的話?」
張恒直開心地笑了。「小上海」此刻那副嬌憨潑辣的神態,刹那間在他心中喚起了無限的柔情。他恨不得馬上跳過溝去把「小上海」抱起來親一親。他如癡如醉地望著「小上海」,心裏說道:
「這孩子多麼傻啊!我怎麼會把你也斃了呢?你不知道我是多麼地喜愛你。如果有必要,我倒是願意為你獻出自己的生命。」
嚓!嚓!嚓!「小上海」不斷地揮動鐮刀,半人高的雜草紛紛倒在他的刀下。他現在對勞動倒是有些興趣,因為兩個多月的醫院生活使他閑膩了。而且,他只要幹半天活。醫院裏有一位年輕的住院女大夫,非常疼愛他,知道他是右派,正在勞動,所以雖然病已經好了,還給他開了半天休息的病假證明,並且囑咐他今後每隔一星期去領一張同樣的證明。
嚓!嚓!嚓!張恒直也在同樣揮動鐮刀。幹不了多久,他就厭煩了。他眼睛看著「小上海」,覺得心中有許多話要向他傾吐,但又不知道該從哪兒說起。
「那些姑娘們,」張恒直凝視自己手中的鐮刀,忽然打破了沉默說道。「她們住在集體宿舍裏,天天在一起,生活很平淡。如果有那麼一天,突然有個小夥子跑去找她們中間的一個人,那個被找的就會感到自己非常幸福和光榮;周圍的人也就會對她羡慕不已。」
這回輪到「小上海」笑了。他抬起頭,仔細研究著張恒直那張絳紫色的臉,心裏說道:
「這話莫非就是你自己心聲的真實寫照?」
張恒直不明白「小上海」為什麼笑,只是覺得他笑起來特別可親可愛,有一種美麗的魅力。其實,「小上海」笑得自有道理:他在這方面一向頗受命運的優待,縱然在當了右派以後也不例外。
「小上海」很快就看出了張恒直內心的悲哀和孤獨,因此有些可憐他。第二天恰巧是星期天,「小上海」就主動邀請他一塊兒上市裡去玩。張恒直受寵若驚地接受了,不僅因為自己來農場已經半年多了,很想換換口味,再去領略一遍大都市的風光;還特別因為:發出這個友好邀請的不是別人,恰恰就是「小上海」!只要「小上海」有什麼要求,只要他張開那張可愛的嘴巴吩咐一聲,即使是上刀山下火海他也不願推辭。
於是,他們兩個人搭乘長途汽車來到了市區。
市裡真是五光十色,一片繁華的景像,和空曠的農場簡直是兩個世界。每個人都穿戴得很漂亮,但最漂亮的,在張恒直看來,自然還要數「小上海」哪!你看他手上戴著一塊在陽光下光芒四射的自動手錶,腳上穿著一雙鏤空尖頭皮鞋,上身是白色府綢短袖香港衫,下身是奶油色的凡立丁長褲,在繁忙的人行道上昂首闊步,風度翩翩,多麼神氣!多麼瀟灑!在張恒直此刻的心目中,他簡直就是美的化身哩!他身上的一切,哪怕是掉下來的灰塵,也都是美好的。張恒直知道自己相形有愧,不敢和他並排走,怕損壞了這美的形像。張恒直的生命發生了變化,現在也開始懂得崇拜美了。他像一個僕人緊緊跟在「小上海」後面:「小上海」走一步,他也走一步;「小上海」停下來欣賞商店櫥窗裏的商品,他也就佇立奉陪。
「小上海」把他帶到一家大飯館,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餐。又把他帶到電影院,看了一場電影。這電影很古怪,是外國片子,描寫一個白種人的雕刻家,他有一位年輕貌美的白種女人做妻子,卻愛上了妻子的女僕,一個當地土著部族的少女。他瘋狂地追求那少女,最後被少女的情人活活地打死了。張恒直看不懂它的主題,但既然是「小上海」親自挑選的片子,裏面想必有深刻的寓意。要知道,「小上海」是一位不同凡響的人物哪!他還會說英語哩!
「這部電影好不好?」「小上海」好像是有意徵求意見似地問道,回過頭來看了同伴一眼。
「好電影!好電影!」張恒直不加思索地回答說,豎起了大拇指。
「壞片子我是不看的,白送也不看。」「小上海」說,臉上掛著滿意的笑容。
從電影院出來後,「小上海」又把他領到附近一家豪華大廳,那裏面擺了不少沙發,還有許多方桌子。每張方桌都鋪上了雪白的臺布,臺布上再覆蓋著一塊明淨的厚玻璃。他感到惶惑,眼睛也有些發花,便用手扯扯「小上海」柔軟的凡立丁褲子,輕聲問道:
「這是什麼地方?」
「你以前沒有來過嗎?」「小上海」多少帶點驚訝地反問道,隨後便洋洋得意地說:「這兒叫起士林。咱們來杯咖啡吧,好不好?」
一位身穿潔白制服的女招待用盤子端上了兩杯熱氣騰騰的咖啡。他喝了一口,很苦。但這咖啡是「小上海」花錢買來的,而且「小上海」很喜歡喝,所以他也變得喜歡起咖啡來了。他模仿著「小上海」的動作,把一格格的方糖扔到咖啡裏,用小銀匙子輕輕地攪拌,然後再用小銀匙子一下一下往嘴裏送。
咖啡還沒有喝完,他的耳邊忽然響起了一個嬌滴滴的聲音:
「喲!瞧你這個小右派!」
他驚慌地抬起頭,看見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笑臉盈盈地向著他們的桌子款款走來。「小上海」馬上大方地站起來介紹。原來這位少女是一個護士,她和「小上海」是在醫院裏認識的。
那護士顯然並不把張恒直放在眼裏。她不斷地用眼睛向「小上海」示意,終於把他叫到了一邊,兩個人站在那兒嘰裏咕嚕地說著什麼。張恒直一個人坐在桌子旁邊,望著還在冒熱氣的半杯咖啡,感到分外拘束和寂寞。這個時候,他的心裏充滿了嫉妒和憤恨。他很想跑過去向那位妖裏妖氣的女護士吐一口鄙視的唾沫,然後把「小上海」拉回到自己的身邊。但他到底克制住了這愚蠢的衝動。
更不幸的事情發生了。「小上海」興沖沖地走到旁邊,用一種大概是故意做作出來的抱歉語調對他說,那位護士要去參加音樂會,因為手頭偶然有一張多餘的票,非要自己陪著她不行。
他只好一個人回去了。剛走了幾步,「小上海」又氣喘喘地追上來了。
「你身邊帶零錢了嗎?」「小上海」漲紅著臉問道,右手插在褲袋裏。
他懂得「小上海」的意思,便拍拍自己的上衣口袋說:
「我有!」
他的口袋裏只有兩枚五分錢的硬幣。他不得不由市中心步行到郊區農場。太陽開始西沉。一個鐘頭以前,周圍的景像還是那麼五彩繽紛,斑駁陸離,現在卻似乎黯然失色了。賓士的車輛,熙熙攘攘的人群,在他的眼裏全都顯得很無聊,不知道是在為什麼忙碌。人們生活著,努力追尋自己的幸福;可是幸福,你在哪兒?你到底在哪兒呢?
走出了市區,天已墨黑。一個人孤零零地在夜晚的荒野裏躑躅,他的心頭更加感到悲哀、沉重和黑暗……
張恒直今年三十二歲了。在殘酷的戰爭年代,他出生入死,從來沒有想到過自己的安危。全國平定後,他被分派到一個保密機關裏當科長,一心一意想的是如何把工作做好,也沒有閒情逸致考慮個人的幸福。而且,他那個機關女同志很少,又都是有所屬的。上大學後,倒是見過不少的女學生。但是因為他是一個共產黨員,又是全年級學生黨支部的書記,生活作風必須正派,從來不敢在她們面前說一句笑話。其實,他的心也是有所動的。同班有一個女學生,是農村來的,雖然長得不算很漂亮,倒也樸實大方。他心裏很喜歡她,常常暗暗地留心她的一言一行。每次她過來向自己請示工作,他的心就跳得特別快。但因為時刻記著自己是個共產黨員,必須在群眾面前作表率,不能讓人家說閒話,所以他就故意板起面孔,公事公辦,每次總是乾巴巴地交代幾句就完了,從不說一句多餘的話。
「劉玉蘭這人倒是很不錯。」他對自己說,心裏感到了一點溫暖,步伐也不知不覺地加快了。「她是農民的女兒,生活艱苦樸素,還常常穿一件帶補丁的藍褂子。」
多麼遺憾啊!他還沒有來得及向劉玉蘭表白,就已經離開了她;劉玉蘭當然不會知道他那顆跳動的心,大概永遠也不會知道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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