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一生——我的「右派」歷程(68)
‧32(中)
貧賤夫妻百事哀(Ⅲ)
這當中還發生過帶淚的笑話。
有一次,當一位隊友提著小米、紅棗敲我們家的門時,雪媛已抱著小晉京去工廠了,六歲的為偉在家看門。她遵照母親的吩咐,把門關得緊緊的。任這 位隊友怎麼說「是你爸爸讓我給你們帶小米和紅棗來的」,她也硬是不開門。直到院子裡的老太太們也來說:「為偉,這是你爸爸那裏的同事,是好人,給你們家帶 東西來的,快開門。」為偉才開了條門縫,把裝著小米、紅棗的旅行袋擱了進來,隨即又關了門,始終沒讓這位客人進家門。晚上,她媽抱著小妹妹回到家,她還向 她媽不無幾分自我誇耀地說:
「媽,我一直沒讓這人進家!」
雪媛一聽是這回事,不禁心頭往下一沉:這樣地不分青紅皂白,還不能一味地批評她做得不對,不然今後就可能真地出岔子。「窮人家的孩子也難當啊!」雪媛不無感傷地想。
不過,窮人家的孩子也早當家。為偉當時才六歲多,一個人在家已初步學會了下麵條,做棒子麵糊糊,自己去煤氣站借回小□轆車去換煤氣。有時媽媽上大夜班,就把小妹妹交給她,她也能哄著妹妹睡覺,夜裡給妹妹換尿布……
但她畢竟還是個孩子,玩心重。一個星期天,媽媽給她三毛錢零票和兩毛錢鋼崩兒,要她去換一瓶醬油,剩下的錢割點肉,給她做肉湯。她拿著錢和空 醬油瓶,走到女八中操場大門外的大斜坡,見幾位小朋友正在那兒從上到下地蹦蹦跳跳,她也參加進去蹦蹦跳跳。蹦跳了一會兒來到副食店,才發現兩毛錢的鋼崩兒 都被蹦跳沒了,只剩下三毛錢的零票兒。換了一瓶醬油用去兩毛三,捏著七分錢鋼崩兒來到肉案前。割肉的師傅看了看,低著頭問她說:
「這點兒錢連一兩肉也割不上啊!」
「錢被我弄丟了,叔叔,就剩下這些錢了!」為偉囁囁嚅嚅地仰著頭說。
這位師傅笑了:「好,給你割七分錢的大肉!」連肥帶瘦還帶皮地給她割了薄薄的一小條肉,還在上面捅了個眼,穿進去一根塑料繩子。
為偉把這條肉掂拎到家,她媽問:「兩角七分錢,怎麼才這麼一小條薄肉啊?」
為偉噘著嘴說:「這是七分錢的肉,旁的錢被我玩丟了!」
她媽哭笑不得,只得用這片薄紙向給她做了碗白菜「肉絲」湯……
小晉京一天天地大了。雪媛自己在這個月子裡什麼也沒有「補」,身子骨反而愈加衰弱了。她每天抱著晉京上下班,走四五十分鐘的路,越來越感到走 不動。院子裡的老太太和廠子裡好心的同事路彩蕊可憐她,時不時地給孩子買些水果糖,扯幾尺布,或送來自家孩子已穿不得的小衣服,有時還送來一些一角錢一塊 的北京土話叫做「驢糞蛋」的廉價月餅。過意不去的潘雪媛覺得無法報答,就在每天上班和侍弄兩個孩子之後,不管自己多麼勞累,也要擠出已經不太充足的睡眠時 間,幫助這些給予了溫情的同事和鄰居做針線、織毛衣,常常熬到深更半夜,上眼皮磕打下眼皮。時間長了,她就得了失眠症,每天只能迷迷糊糊地睡兩個小時。
這時,廠裡一位女同事想要小晉京。在小晉京還沒降生時,她認為潘雪媛肯定沒法養活兩個孩子,就向雪媛提出,等孩子出生時,就把孩子抱走:「這是一個好人家。把孩子給了這人家,你可減輕一大負擔,孩子也會得到很好的照料。」
雪媛嘴上說:「您甭費心了,我養得活。」心裏對自己說:我在戴煌面前說過,我等著他,他的孩子也一個都不能送人!
是這樣。早在為偉出世時,看到極度孱弱的孩子得不到充足的奶水,常常餓得嗷嗷哭,就有人鼓動雪媛與我離婚,說有個已失去配偶的月工資100多元的工程師願意娶她,連孩子都要。雪媛當即就予以嚴詞拒絕:「我決不會離開戴煌,他的孩子也決不給人!」
晉京生下來,滿月了,那位女同事又向雪媛說了幾次要晉京的事,雪媛只當是個笑話,沒往心裏去。一天,雪媛上早六點到下午兩點的班,待下班時,那位女同事對雪媛說:
「那個要你家小晉京的人家,已買好小孩的衣服被子和小車了。你今天晚上如果不來工廠託兒所接孩子,我就讓人家來把孩子接走啦!」
雪媛一聽急了:「你千萬別胡來!我們的孩子決不送人!」
說完,她就趕著回家給孩子打毛衣,等到為偉放學回家,她忙對為偉說:
「快,快跟媽去接你妹回來,要不人家就把她接走了!」
為偉一聽,也心急火燎,母女倆滿身大汗地趕到託兒所把小晉京接了回來,才鬆了一口氣。
四
到了1970年冬天,小晉京又穿上了棉衣,沉得實在抱不動。雪媛一狠心,脫下身上那上那件惟一的深藍色雙排扣大棉襖,到舊貨店賣了十塊錢,再向同事借了八塊錢,買來一輛竹製小孩手推車,而任憑自己在大冬天的徹骨寒冷中苦熬。
但對於孩子,她卻想方設法給她們弄得暖暖和和、整整齊齊。她用一條綠色人造棉被面染成絳紅色,裡面包了一層薄薄的棉花,做了個黃包車和三輪車 式的能拉起放下的活動車篷,再做了個擋風簾子。孩子坐在裡面冬天凍不著,夏天曬不著,下小雨也淋不著。同時把多餘的線手套拆開來染成五顏六色的線,織成小 花鞋和小新疆帽。又用多種顏色的碎毛線,織成冬天戴的拉著白絨的新疆帽和花花綠綠的孔雀開屏式的大外罩。孩子這樣的穿戴,又坐著那別有風味的手推車,上醫 院,走大街,很多女同志都驚奇地問:
「這衣服帽子是哪兒買的?」
「這車子是哪兒買的?」
「是友誼商店買的吧?」
「這孩子是新疆人嗎?」
每逢這樣的詢問,雪媛都有一種不露聲色的自豪感,有時也微笑著回答,「是友誼商店買的」,而絕不說是自己做的。
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她心靈手巧,人窮志不短。好多人都拿來線請她織帽子、鉤小鞋,她都儘量滿足。有時她甚至自己貼錢,鉤織了一些鞋帽送給院裡鄰居或同事家的孩子。這些孩子就被打扮起來上街、串門,似乎給他們的父母也增添了光彩。
五
1971年6月底,新華社機關大院附近砌成了幾座簡易樓,決定把散居在一些街道小四合院內的部份職工,收攏到這些樓內來。
石駙馬大街28號四合院的一些鄰居也陸續搬光了,只剩下雪媛母女沒人管。而這所院子已轉交給鐵路部門,即將抹平建樓房。
我接到了雪媛的告急信,恨不能像孫悟空那樣一個跟頭翻到北京。幸好這時國家給勞改就業人員也恢復了探親假,假期工資照發並報銷來回車票。我立即請假啟程,回到了北京。
雪媛母女喜出望外。為偉一下撲到我的懷裡,雪媛眼裡含著淚。光著屁□站在小車裡的小晉京雖然還不會說話,也不認識我這個從未見過面的爸爸,但 她看看撲在我懷裡的姐姐,又望望喜笑顏開的媽媽,似乎也知道我不是什麼外人,也傻乎乎地向我笑望著。我立即上前把她抱起來親了親,轉身對雪媛說:
「讓你和孩子們受苦了,我對不起你們!」
雪媛還是那句老話:「那你又是在為誰受苦?」
第二天一早,雪媛放心地推著晉京去上班了。我還願似地上街買了一條草魚,做了雪媛在兩個月子裡都沒有喝過一口的魚湯,給她下奶。雖然小晉京已快一週歲,這顯然是馬後炮了,但如果不補上這一炮,我更於心不安。
第三天,新華社房管組的孫同志,來領我們去看新的住處。
這位孫同志,過去是收發室通訊班向一些中央領導送《內參》的,我面熟,不知他何時離開通訊班到了房管組的。他把我們領到西單「又一順」回民飯 莊背後參政胡同7號新華社的又一個四合院,給我們看了一間正對院中的南房,約有10平方米。裡牆隔壁是第二實驗小學的水房,牆上下半拉是一塊很大的水印 子。他問我們「這房子怎麼樣?」我和雪媛覺得這總比睡在露天地上強,連聲說「好好好」。
我們與孫同志分手後,立即用蘇北老家我的三哥戴育霖和南京江蘇省農林廳堂兄戴濟安給我們寄來的幾十塊錢,去傢俱店買來兩塊鋪板,用其中的一 塊給為偉支了一張小床,用另一塊加上原來的碎木板條支了張大床,支床的全部都是磚頭。我又用一隻破木箱釘上一塊塑料紗窗布做了個小碗櫃,再用幾根木棍和一 塊比較堅硬的一面光的馬糞紙釘了張小飯桌。這樣一家人可以坐在小凳上吃飯,不必再端著飯碗坐在床邊上湊合著。一些書籍,就用木板兜吊在牆上的鐵釘上。
這樣一個家,簡陋得不能再簡陋,雪媛卻感到很滿足:「不比《上海屋簷下》的那些住房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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