決定一生 的兩個女人 與一粒藥丸
就在張文和醫學院三年級那一年,北京醫學院(以下依北京當地習慣,簡稱「北醫」)附設精神病院,住進了一位特殊的病人。
金嗓子住進精神病院
雖然北醫素來是政商名流就醫的首選之一,但以「金嗓子」獨領風騷的周璇住進精神病院,還是引起一陣騷動。
成名於三○年代的影歌雙棲巨星周璇(1920~1957),以其清麗嘹亮的歌聲與青春甜美的形象風靡華人世界。但熠熠星光的背後,卻是短暫淒苦的人生,尤其生命最後六年,幾乎在進出精神病院中度過。
51年春,從香港返回上海的周璇,首次,也是最後一次參與新中國的電影工作,在一部描寫醫務人員抗美援朝期間英勇事蹟的新片《和平鴿》中,飾演女護士。劇組一邊拍電影,一邊搞運動,人人爭相批判自己的資產階級思想。周璇承受不住,戲拍到三分之二,在片場冒出源自內在衝突的突兀對話,並失聲哭泣等失控行為,精神徹底崩潰。
周璇先在上海就近治療,病情起起伏伏;54年2月,在影劇協會組織的主張下,被送到北京住院。……無論是電痙攣治療,還是胰島素休克治療,對周璇統統無效。
當張文和56年進入北醫精神科實習時,周璇早在一年前因治療成效不彰,又轉回上海虹橋精神病院繼續療養。
佳人雖已遠去,故事餘韻猶存。自此,每一個到北醫精神病院的醫師,都有一本「必讀」案例。身為周璇「粉絲」(fans)的張文和,當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只要值班,他一定到病歷室報到,拿出周璇住院期間厚厚的病歷,細細讀過前後將近一年的紀錄。
而似乎每一個照顧過她的醫護人員,都竭盡所能地捕捉任何一件與她相關的小事,病歷洋洋灑灑,「小說也沒它精彩」,張文和這麼認為。但在滿足偷窺慾之餘,張文和心裡其實是傷感的:「璇子」病得這麼重,恐怕再也聽不到她演唱「何日君再來」、「天涯歌女」等膾炙人口的曲子了。
周璇奇蹟式的復出
同張文和一起選擇以精神科為實習重點的實習醫師共有七人。課程主持人是當年精神科主任伍正誼教授,由來自湘雅的許又新主治醫師負責執行;選修的實習生將接受一年以精神科實習為主,同時搭配內科與神經科的臨床訓練。
伍正誼出自有「中國精神醫學搖籃」之稱的南京神經精神病防治院,解放前赴美學習先進的腦電生理學,回國後主持自53年起獨立成科的北醫精神科。張文和記得伍教授是唯一一位親自出馬,遊說實習生選精神科的主任,「精神科是特殊科,畢業後有機會留在大城市工作,不會分配到邊遠地區;有朝一日若要下放,肯定不會第一批被調走。」張文和就是被這段話說動的……
57年春末,一年的實習即將進入尾聲,張文和正認真考慮畢業後要不要選精神科。5月,上海「解放日報」突然出現周璇即將復出的消息。回想起兩年前她在北醫治療時「藥石罔效」的反應,張對這則報導充滿好奇。報導中提到,周璇同志的康復,除了虹橋精神病院醫護人員的努力,更重要的是她接受了一種叫做「氯丙嗪」(chlorpromazine)的新藥,這種藥國外才剛研發出來,是為周璇特別進口的。
新藥治癒罹患精神病的名人,原本就是一則極具議題性的新聞;但對張文和來說,另有雙重的個人意義。第一重是一個歌迷對偶像復出的喜悅;第二重則是醫療人員對現代醫學的禮讚──若報導屬實,任何一位見過周璇生病模樣的人,都會認為這是一件奇蹟。
然而,在留蘇青年學者沈漁邨眼中,「氯丙嗪」對精神病人能發生顯著的療效,代表大腦功能是一連串生化反應的總和。研究神經生化學的沈漁邨認為,病人使用「氯丙嗪」後,能使幻覺與妄想等精神病症狀消失,代表人工合成的化學物質進入體內後,能改變異常的大腦功能;換言之,要了解大腦如何運作,應該依循著生物化學的理論機轉去探究。
精神科將成為顯學
在一個偶然的機會,張聽到沈對新藥「氯丙嗪」上市的評論。沈精闢且極具前瞻性的推論令他敬佩有加,相對於自己著眼在臨床個案(周璇)奇蹟式的復原,所謂「內行看門道,外行看熱鬧」,莫過於此。
憑良心說,當時的他是無法全然理解沈的假說,更遑論預測20世紀下半葉以降,精神藥理學不僅蓬勃發展,更儼然有成為「顯學」的趨勢;他只隱隱約約覺得「將來精神科一定大有搞頭」。
半個世紀以來,張文和不論走到哪兒,始終景仰沈漁邨治學的態度,更自認在學問的路上,從不曾背離「沈漁邨路線」。但他習慣用輕鬆的語調告訴別人:「我的一生就被兩個女人和一粒藥丸給左右了。」直到今日,沈、張兩人都已年過七旬,張文和仍不曾告訴不苟言笑的沈漁邨「兩個女人和一粒藥丸」的故事。◇
摘自《從北京到台北: 精神藥理學家張文和的追尋》 心靈工坊 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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