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連載:一個普通中國人的家族史(123)
第十一章 正義無限
五、「成功」人士(下)
接著,朋友又把C銀行罵了一通,說那裏按資排輩太厲害,自己在那裏幹了四年還是個科員,效益卻越來越少,還天天說要裁人,這麼熬下去不但掙不到錢,說不定哪天改革的春風吹到自己身上被裁掉,要是拖下去過了三十,再找工作可就難了。於是,索性跳了槽,來到這家新成立的股份制銀行。由於這家銀行剛組建,自己就算是元老,加上有工作能力,也帶了幾個大客戶,因此很快就乘風破浪,不到兩年功夫就混到副行長了。
「當了副行長後,沒想到居然又碰到毛局長了。」朋友又點燃一枝煙,「這次見他是為了承兌匯票的事兒,現在他身份又復原了,又成了局長、黨委書記兼廠長。你別以為這是簡單的官復原職,這次他的廠長可是名副其實的,那個廠已經歸他個人了。」
「那麼大的廠,怎麼歸個人的?」我急忙插話。
「我當時跟你一樣想弄明白,」朋友把才吸了兩口的煙頭掐滅,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繼續說道:「正好也想把這位毛廠長作為存款戶拉過來,於是我就跟他建立了交情,還好,我們倆一見如故。後來接觸多了,我逐漸知道了內情。毛廠長是靠把企業破產以後拍賣給自己把企業化公為私的。毛廠長,哦,當初的毛局長就是知道國家有規定,破產企業法人代表三年內不得再擔任新的法人代表,因此他就不擔任法人代表,換了一個傀儡當法人代表,然後故意讓他把企業弄停產。當初他就看上了這個企業的盈利能力,一個遠景規劃,一步步把這個廠轉為自己。現在想起來,這小子眼光可真夠長遠的。本來停產時,這個廠資產負債率只有百分之五十幾,在國有企業裡,這個比例可真不算高。但是,毛局長就能找到個審計事務所和評估事務所,把資產大大縮水,使得資產負債率弄成百分之一百三十,然後以資不抵債為由向法院提出破產申請,法院就宣告破產了。很快進行了清算,決定拍賣資產以回收現金,結果,六千萬建起來的、好端端的新廠子只評估了一千三百多萬。多好的設備,那是我當時經辦的,才用了幾年,怎麼就只評了一千來萬?心痛啊!拍賣時也是走了所謂的『正當程序』,可是這位毛局長就有這個本事,以至於敢參與拍賣的競買人只有兩家:一個就是毛局長,另一個據說是浙江老闆,實際上是毛局長找來的『托』。結果,毛局長以七百萬分兩年付清的價格整體買下了這個廠。七百萬除了交欠稅和支付破產清算費用,連安置職工都不夠,國家銀行的貸款也就一筆勾銷了。先到賬的三百五十萬都被付了清算費,職工到現在還沒安置。其實,毛局長自己也就只有一百多萬,根本就沒有這麼多錢。但他確實有能力,這些錢絕大部份都是貸款拆借來的。他的算盤是:先貸款買來廠子變為徹底的私營企業,裁掉四分之三的職工,用廠子的經營所得現金流入還貸款,自己搖身一變就成為千萬富翁——瞧,多好的設計。」
「難道職工沒有一個反對的?難道當地政府對這事全不知情?」我也被毛廠長這通天的本領弄的眼花繚亂,禁不住問道。
「問題就在這裡。」朋友道,「毛局長具有黑、紅兩道的本領。還記得剛才酒席上我問毛廠長的那句話嗎?」我當然記得,而且印象深刻。「看到了嗎?上次我見到他時,那幾個工人又是寫聯名信,又是說要殺了他。現在,都被他擺平了。我想,他真的有這個本事。至於政府,呵呵,你別忘掉他的另一個身份可是毛局長、毛書記。別看他只是這個市的一個局長,可實際上,你也是明白人,能想像到他的能量遠遠不止這一點。」朋友接著說道。
「那你為什麼不舉報他呢?」
「舉報?」朋友淡然一笑,說:「怎麼舉報?有真憑實據嗎?我不是辦案人員,這些內幕,有些是我從毛廠長那裏聽來的,有些是聽其他人轉述的,有些則只能依據前因後果自己推測的。舉報,你得講究證據,否則弄不好不但不會扳倒他,反而給你定個誣陷誹謗,而去蒐集證據,執法機關、護法機關都不去做,我算什麼,一個小小老百姓做得到嗎?再說,你也不是不知道,我們面對的不是毛廠長一個兩個人,而是一張精心編織多年,包括護法、司法、行政、黨務等一切有權部門的一張巨網,一個巨大的利益集團,甚至是一個無所不包的黑社會組織。一個人去觸動這張網,必然就好像蚊蟲一樣,有去無回。你去年夏天寫文章揭示出的大吃大喝這種事,就能引起那麼大的風波;何況要揭示這麼觸目驚心的罪惡呢?說不定我還沒出怎麼著呢,就被人家給做了。我所能做到的,就是出於一個老百姓的本分和良心,呼籲人們予以重視。」
「那你為什麼想起來讓我寫寫這位毛廠長呢?」我問道。
「因為我想讓你寫他。你知道,我向來對政治不感冒,對你那一套什麼民主社會主義的也不感冒,我可是個現實的人。我不相信國有企業會有什麼好出路,我羨慕自由競爭的資本主義。可是,我起碼看出來,這不是正當的競爭行為,這一個千萬富翁的誕生,是以幾百個工人失業淪為赤貧和國家財產的巨大損失為代價的,這麼下去國家會出事的。現在既得利益集團已經完成了第一輪原始積累,腐敗已經不局限為小打小鬧的貪污受賄、吃喝嫖賭了,而是轉變為大規模的鯨吞國有資產。我國不是在走美國式自由競爭的資本主義道路,而是在走南美洲的道路。貧富分化,權力異化,官員腐敗化,群眾暴民化。這是最糟糕的一條道路了。前一段我看到阿根廷那邊出了事,立刻想到如果再不變革,我國也會走這一步。」朋友一臉憂鬱地回答。
「很明顯,沒有人民的政權,就沒有人民的權利。」我對這件事做出了我的結論。「是啊,沒有真正的民主,就不會有人民的政權。」朋友補充了我的結論。
……
那天和朋友告別時已經是午夜了,寒風凜冽,雪花飛舞。回家的路上,我又想起了這個有著無窮能量的毛廠長、毛局長。我實在無法抑制自己的憤怒與痛苦:道德淪喪的官僚,正在喪心病狂地瓜分、吞噬著國有資產,而依靠勞動謀生的人們,卻總是被侮辱與被踐踏。我坐在公共汽車上,眼望著窗外的雪花,突然隱約聽到一種悲壯的歌聲,如煙般飄渺。漸漸地,這歌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嘹亮,它澎湃的急流,似沉重的歎息,又似英勇的火炬——你聽:
起來,飢寒交迫的奴隸,起來,全世界受苦的人!
滿腔的熱血已經沸騰,要為真理而鬥爭!
舊世界打個落花流水,奴隸們起來起來!
不要說我們一無所有,我們要做天下的主人!
從來就沒有什麼救世主,也不靠神仙皇帝。
要創造人類的幸福,全靠我們自己!
我們要奪回勞動果實,讓思想衝破牢籠。
快把那爐火燒的通紅,趁熱打鐵才能成功!
是誰創造了人類世界?是我們勞動群眾。
一切歸勞動者所有,哪能容的下寄生蟲!
最可恨那些毒蛇猛獸,吃盡了我們的血肉。
一旦把他們消滅乾淨,鮮紅的太陽照遍全球!
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
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這是最後的鬥爭,團結起來到明天。
英特納雄耐爾,就一定要實現!
二○○三年的一天,我突然接到朋友一個電話,告訴我那位「成功人士」毛德雍廠長、毛局長、毛書記因車禍去世了。當時他在高速公路上開著他新買的奧迪 A6飛馳,遇到前面恰好修路要變道。大概是新車手生的緣故吧,毛廠長一下子撞到水泥欄杆上翻下了路基,當場就死了。放下電話,我不知為什麼想起了狄更斯在《雙城記》裡的一段話:「而所有的這一切,都是會有報應的。」(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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