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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紀實文學

九死一生——我的「右派」歷程(47)

‧24(上)  將與死亡場告別時

                  一

在我們的人正不斷死亡時,中央考察團又來了,宣佈第二批摘去「右派份子」帽子的名單。

  

這次摘帽大會我沒去,因為我已徹底失望。什麼「老同志」。「老戰友」,除了整人的而外,絕大多數的人,只不過在人人自危的氛圍中,明哲保身而已,沒有 一個敢於為了真理而仗義執言的。我甘願以過去也有過軍銜軍籍的身份,混在一批來自中央軍委各系統的準備長留北大荒的「老右」裡,悄悄地呆在一分場第二生產 隊。

  

我感到這個生產隊的幹部職工還比較講人道,將來把我的大女兒青青接來,在這兒安家落戶也不錯。

  

但是,我這個海市蜃樓的夢想迅即幻滅。中央考察團準備召開第二次大會,宣佈中央各部門「右派」的去向時,終於發現應到一分場場部集中的人群中少了一個人,這個人就是「新華社的戴煌」。於是一分場黨委立即給第二生產隊打來了電話:「讓戴煌趕快打起鋪蓋到分場部報到!」

  

這樣,我只好打起行李,搭乘第二生產隊去分場部拉東西的馬車,來到了分場部,並立即參加了中央考察團宣佈去向的大會。

  

也許因為這時候中蘇之間的大裂痕已不可彌補,或許還要加上農場對我們這批人暴虐太甚,死亡現象太嚴重,所以,考察團宣佈,除軍委係統的人員 外,凡屬中央各部門的「右派」不論摘帽與否,一律離開這距離烏蘇里江太近的各個農場。有的將去北大荒別的地方,有的將去哈爾濱以北即將開發的大慶油田,有 的分赴全國各省市,極少數人回北京原機關。回北京原機關的人又分兩大類:表現尚可的,重新分配工作;表現特別不好的,將由原機關加重處罰。

  

使我並不感到意外的是,考察團負責人在大會上明確宣佈:「戴煌就是這種『表現特別不好』的一個。」

  

這並非只是嘴上說說。在發給我們回原機關的行政介紹信上,就是這樣區分得明明白白的。比如同樣都回新華社,方約同志的信上寫著「回原部份配」,而我的信上卻沒有「分配」二字,只有「回原部」,下面還點了幾個小點兒,真是意味深長。

  

但是不論如何,對絕大多數難友來說,只要還留有半條命離開這死亡之海,也無異於這種悲慘人生中之一大幸。

                  二

不過,話又得說回來:這兩年零八個月的殘酷流放,給大家精神上和肉體上留下的深重創傷,是永遠不可修復的。就在考察團宣佈了各人去向的那一 天,已被摘了帽子的全身已「三度浮腫」的郭冠軍——就是剛到北大荒時給北京的妻子娜塔莎精心撰寫《完達山書簡》的那位年輕人,白天還像范進中舉似地逢人就 說「我摘帽了,快回北京了!我摘帽了,快回北京了」,到夜裡就在自己的被窩裡無聲無息地死去了!

  

這是人間的又一悲劇!

  

這位青年相貌英俊,富有才華,在大學讀書時就參加了中國共產黨,畢業時被分配到國家對外文化聯絡委員會做俄文翻譯。由於他的俄語相當流利,曾陪同著名詩人田間訪問過蘇聯。

  

在訪問期間,他結識了蘇聯文化部的中文翻譯娜塔莎。兩人一見鍾情,感情甚篤,娜塔莎竟辭別了父母,跟著郭冠軍來到了北京並結為伉儷。郭冠軍被 打成「右派」時,娜塔莎剛剛生下一子。郭冠軍將被流放北大荒時,娜塔莎要像「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們那樣,帶著不滿週歲的兒子跟隨郭冠軍到北大荒流放。郭冠 軍不忍自己的妻子和孩子跟著自己受苦,婉言勸止。

  

以後,娜塔莎不斷接到郭冠軍的《完達山書簡》,在寂苦中也多少增添了幾份慰藉。

  

但一年又一年地過去,她不能忍受身邊一些人的政治白眼,遂徵得郭冠軍的同意,帶著孩子回到了莫斯科父母的身邊,但仍與郭冠軍不斷地魚雁往還。 沒想到郭冠軍終於被摘去了帽子,他們即將要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的時候,郭冠軍卻在「我摘帽了,快回北京了」的歡笑聲中走完了他的人生路。

  

還在雲山畜牧場「七間房」自身也岌岌可危的戚玲聞訊,當即抖抖顫顫地寫出輓詩兩首,以寄哀思:

其一:

楚國命運倍淒涼,塞上冰霜歲月長;

大笑竟然成大夢,遙天異國哭孤嬙!

  

其二:

草原何處有春風,壯志未酬時不逢;

萬里投荒得一死,冠軍何罪問蒼穹!

                  三

大夥兒正為小郭悲哀,第二天一早,在我剛剛離開的第二生產隊又傳來了噩耗:留在那兒的原海軍中尉小杜,一個精明瀟灑的高個子青年人,突然腹部劇痛難忍,痛得在地上直打滾,沒過幾個小時就死去了!

  

緊接著,又從雲山畜牧場傳來了不幸消息:中央考察團的一個分團到「七間房」宣佈摘帽名單時,「七間房」的一位難友因浮腫太甚起不了床,沒能參 加摘帽大會。當天晚上,分班討論不論摘帽與否都「應該怎樣感激黨」時,同班的一位難友告訴這位沒能參加大會的難友說:「恭喜你,你已被摘去帽子了!」這位 躺在炕上的難友立即興奮得放聲大笑,笑聲剛落就不再吭聲了。有人詫異得連忙上炕摸摸他的鼻子,原來他和郭冠軍一樣因興奮過度而溘然辭世!

  

不久又傳來了一個壞消息:留在雲山畜牧場的楊泰泉也死了!

  

這是一個奇特的人。

  

他是四川人,不太高的個子,皮膚潔白細膩,雙目炯炯有神,原成都軍區的一名中尉,精通法文。他因幫助黨整風說了幾句話而罹遭「言者有罪」的大禍,從此立誓不再說話,以追悔整風鳴放時的「失誤」。

  

在勞動中,在出工、收工、吃飯、休息時,他一律都只用眼神。手勢、點頭、搖頭來表示幹什麼或不幹什麼的意思,而決不吐露一個字。倘若有人吹牛皮、侃大山、說笑話,他有時也壓抑不住地笑笑,但笑容極其短暫,馬上就轉過頭去,隱藏其真情的流露。

  

只有在孤獨得極其痛苦時,他才對自己真正信得過的難友,用濃重的四川口音,訴說自己的身世和心中的委屈。

  

所以,大家都稱他為「假啞巴」,而不稱其為「楊泰泉」。

  

在這一次中央考察團來到北大荒之前,各班討論評比誰可以摘帽子,輪到討論李定國時,他才第一次當眾說出了兩個字——「同意』

  

等到考察團光臨,宣佈摘帽子名單時,他因浮腫得太厲害,已臥床多日了,一天夜裡含恨死去。

  

他死後,難友們在他的遺物中發現了一張小紙條,是他給他父母的遺書,只有兩行字:

  

「多言禍及一生,不孝之子永難侍奉二老……」

  

詩人戚玲為此寫了一首悼詩,詩曰:

白白一書生,忡忡作啞人;

勞動誰與語,僅示白眸神。

饑病自絕食,大夫苦門診;

飽含兩眶淚,依然不作聲。

夜闌辭世去,留書囑親人:

不孝難侍奉,多言禍終生!

考察團光臨之際,一個接一個的死訊傳來。這明明白白地告訴考察團:這成批的死亡,乃非「一日之寒」所致啊!若你們再晚去幾個月,不知在北京和外地又將遺下幾多男女老幼孤寡人!

  

一位難友哀傷地說:「我們這個苦難深重的國家,知識份子本來就不多。可是,有人一邊說『人才難得』,一邊卻又如此大規模地殘殺人才,這必將受到歷史的無情懲罰!」

                  四

我們快要離開一分場時,一分場為了表示「歡送」,打算讓我們享受一次在「戰天斗地的『大躍進』」之後的兩年來,我們從未享受過的「飽餐一 頓」:八人一桌,每桌八個菜、一個湯,大米飯和白面饅頭管夠,外加通化葡萄酒和二鍋頭酒。難友們聞言,欣喜若狂。但中央考察團堅決阻止,理由是這樣一來, 這幫輕飄飄如稻草人似的餓漢,不知將被撐死、醉死多少個。

  

結果,「瓊漿玉液」都被取消了,米飯饅頭也不管夠,每桌只上四個小碟菜,每人兩個小小的黑麵饃。吃飯時,被大夥兒稱做的「這點兒玩藝」,很 快都被風捲殘雲般一掃而光。甭說八分飽,連三分都不夠。大失所望的人們一個個使勁地舔著各自的嘴唇。當場就有人罵罵咧咧地說:「到嘴不到肚的,這叫什麼鳥 『歡送』?!」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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