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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紀實文學

九死一生——我的「右派」歷程(46)

23  死亡場(Ⅲ)

                  一

小羅死後不久,從雲山畜牧場不斷傳來留在那兒的難友中的一些人相繼去世的噩耗,死者是唐文彝、汪之淼、王廣謀、王九成、張建淼,等等。

  

唐文彝,江浙一帶人,國家經委高級經濟師,苗條的中等身材,瘦削的臉龐,斜梳著小分頭,文質彬彬,業餘愛好唱京旦,尤其唱《蘇三起解》,唱腔嫻熟優美,同時他還能講一口流利的英語。

  

他早就得了浮腫病,後來又瘦得像一束乾柴,好像風一吹就要不支而倒。他雖然仍然老老實實地幹活,排長還要挖苦地說他在演花旦,不是幹活的把式。但班長戚玲對他百般照顧。有一次割水稗,戚玲就把他藏在高高的水稗堆裡,讓他歇了好半天。

  

小雲山大批死人之後,一天休息,唐文彝請假去雲山場部買鹹菜和油炸面兒子,戚玲還派另一位難友與他結伴而去。結果在雲山場部什麼也沒有買到,他就說服 了那位難友不必再陪著他,說他一個人能走,遂獨自從雲山場部穿過雲山水庫大壩,去大壩西邊的850農場五分場四隊合作社想買點兒吃的,結果同樣什麼也沒有 買到,只得滿懷失望地空著肚子往回走。

  

他走走歇歇,走到大壩中間的大閘附近,實在走不動了,就背靠著水閘坐了下來,想歇口氣再走。但他再也沒能站起來,挨到天黑就坐在那兒慘然死去。

  

他死去的前一天,還跟同班難友軍醫李定國講述,他剛收到一封家信,他的孩子附信說:「爸爸,你們夜晚在野外幹活,要點一堆篝火。狼怕火,這樣狼就不敢來吃你們了……」結果他沒有被有形的狼吃掉,而被無影無形的但更加殘忍的狼——人為的大飢餓——吃掉了!

  

精通醫道的李定國斷定,唐文彝完完全全地死於低血糖,「當時只要有100毫升5%—10%的葡萄糖,就能夠救他一命!」

                  二

跟著死去的是汪之淼,華僑,瘦弱的身材,面色蒼白,他害著肺癆病,他們的機關也沒讓他免除通過「北大荒流放」這一關。農場領導當然更不把他當作病號看待,修水庫,砌房子,耕種,除草,收割,「受不了也得受」。

  

小雲山大死亡後,汪之淼跟著別的難友繼續去野鵝灘割大豆。割完了那兒的大豆,回「七間房」基建大隊時,他挑著行李死在夜路上,只比大死亡的難友們多活了十多天。

  

他死後,活著的難友從他的身上查出了900多元人民幣。但這頂什麼用?

  

「有錢他也買不到吃的,還是走上了黃泉路!」一位難友痛惜地說。

下一個死者叫王廣謀,是精通軍事後勤業務的大尉軍官。他身高近兩米,長方臉,絡腮鬍,人稱「關東大漢」。他原來膚色黝黑,幹起活來特棒,每天割麥子、割大豆都能割到五畝以上,幹別的活也都名列前茅。

  

可歎的是,他也早早地得了浮腫病。在「吃食貴如金」的時候,他雖文章滿腹,卻不如一囊錢,他曾用他的一件皮大衣和一塊日本航空懷錶,向「七間房」的保管員換來了兩斤泥鰍,一頓就吃完了。但他最後還是死了!

再一個是王九成,國家商業部的幹部,由浮腫病到皮包骨,活活地餓死在集體宿舍的大通炕上。

  

難友們不相信他睡在炕上就會死去,連忙請來了隊部的醫生。醫生抓起他一隻枯瘦的手,把了把脈,就推開他的手下了炕,問旁人:

  

「現在幾點了?」

  

有人看了看自己的手錶,說:「晚十點。」

  

「噢,他死了!」

  

他死前最後享受的,是兩瓶商標上印有大紅燈籠的「燈籠果酒」。

  

他的死訊被報告到了隊部。隊長竟讓大家就那樣繼續把他放在大通炕上,等第二天天亮再處理。難友們只得仍然陪他睡了一夜,第二天從隊部領來了一張蓆子,把他卷巴卷巴地送上了後山。

再一個是原國家僑委的幹部張建淼,和汪之淼一樣,也是歸國華僑。

  

前一天早起,下著小雨,他和大伙每人喝了一碗稀湯粥,從「七間房」去雲山場部背小米,給養雞場做飼料。出來不一會,他覺得渾身冷得打戰,返身 回屋加了件衣服。這樣,他就落到了一群人的後面。從雲山場部往回返時,每人也只背了一袋幾十斤的小米。這時已是半夜了,他仍然落在大家的後面。大家到家後 都上炕睡了,也不知他會什麼時候回來。

  

第二天早六點出工,大霧。原電影洗印廠的蒙族幹部莽□走在全班的最後,朦朦朧朧地看到路邊躺著一個人。他上前一看,原來是張建淼:眼鏡沒有 了,手電沒有了,一袋小米也不見了,但他還在輕輕地喘著氣。莽□火速回隊部報告,弄了輛平板車把他拉回「七間房」,一個多小時後他就斷了氣……

除了餓死的和因餓而病死的,還有不忍凌辱而自戕身亡的。

  

一位難友,是獨身回來報效新中國的歸國華僑。在餓得毫無辦法時,他給在英國的老父親寫了信,這位老父親從倫敦給他寄來了幾桶奶粉。隊長和指導 員就說他「喪失了國格」,「破壞了新中國的政治影響」,對他開了「批判會」。他覺得這是對他的莫大凌辱,而「士可殺不可辱」,遂在黑夜中投井而亡……

  

究竟死了多少人?農場始終沒有公佈過。僅據在一個隊裡當統計兼文書的楊崇道說,光是他所在的那個隊百十來名「右派」中,經他的手寫了死亡報告的就有30餘人,幾乎佔這一個隊「右派」總人數的1/3!勉強活著的也都已到了燈枯油盡的地步,隨時隨地都可能魂歸西天。

                  三

但也有魂歸西天又被救活了的,他就是我的老戰友戚玲。

  

戚玲做夢也沒有想到,他也會面臨他在1949年打進南京後創作的那首《傅來友訴苦》長詩中所描述的那種慘境:「挨過一年又一年,日子好似滾油 煎。財主門前酒肉臭,哪管饑民餓死在路邊。」「種地戶指頭大的地也沒有,飯碗就像飄在水上頭。」「吃多少樹皮和草根,糊一天來算一天。」

  

他兩度浮腫,又兩度乾瘦如柴,形同骷髏,長而亂的頭髮蓋滿了頭。他常常餓得一點兒辦法沒有,只好到垃圾堆上翻找出一些魚腸子或雞骨頭,用掛在身上的那個黑乎乎的鋁鍋煮著吃。

  

有一陣,他突然臥床難起,只有敲鐘開飯,他才舉步維艱地扶著牆去大食堂喝一杓稀湯粥或吃一個樹皮糰子。大家見了面,都沒啥力氣說話,只能「塵 世歎茫茫,各人心自知」,恨自己沒有起死回生的良計,不能再去六虎林河敲冰捕魚捕蛤甚螟,上山找蟒蛇蛋、野菜和榆樹皮,而只能坐以待斃。

  

他就這樣地躺在大通炕上東想西想,常常在昏糊中被人叫醒。他感到他像一盞小油燈行將油盡燈滅,倒也沒有什麼死亡的痛苦。

  

有一天,他躺著躺著又昏迷了過去。當大家收工回來時,發現他的心臟已停止了跳動,頓即慌亂起來。適逢雲山場部衛生所的一位工醫生來「七間房」 巡診,大家忙請這位王醫生進行搶救。這位王醫生只是號號脈,用聽診器聽了聽,確認已停止呼吸,就囑咐第二天安葬,一些難友不能抑制地圍著哭起來。

  

統計兼文書楊崇道哭了一陣,忙回隊部去寫了死亡報告。李定國說:「不能眼看著老成就這樣死去!」他出門追上了那位王醫生,討來一個急救包, 給戚玲注射了一針強心劑,又進行了人工呼吸,戚玲仍無復甦的徵兆。他又注射了一針強心劑,再次進行人工呼吸並擠壓起搏,使戚玲終於呼出了一口氣。緊接著, 他要楊崇道去大食堂討來一碗玉米□子湯,一小羹匙一小羹匙地往戚玲口中灌去。這樣,終於把戚玲已去西天的靈魂又喚了回來……

                  四

在這沒完沒了的死亡威脅下,許多人的心實際上已經早死了,正像有人所說:「哀莫大於心死,而身死次之。」電影《南征北戰》、《渡江偵察記》、《海魂》的劇作家之一的沈默君大尉,就是其中的一位。

  

他到北大荒後,和我一道修建過「五一水庫」,也一道在山上剖過木板。由於他早年在河南的一個土木工程學校讀過書,他還專門設計過一排豬圈。 1960年夏天,他被調到850農場文工隊之後,和一些趕馬車的鐵道兵退伍老戰士常常聊天,獲取了偽滿時期鐵路扳道工與日寇作鬥爭的素材,匠心獨具地塑造 出地下黨員扳道工李玉和及其義母李奶奶、義女李鐵梅的英雄形象,寫出了劇本《自有後來人》(幾年後,被江青等人移植為京劇《紅燈記》)。

  

由於長時期營養極端匱乏,他也得了浮腫病,對生活的現實極為不滿。一天,他給一隻狗套上了軍上衣,又讓這只狗到處亂跑,以昭示幹了多少年革命的軍人,如今還不如一隻狗精神抖擻。由此他被罪加一等,打回了雲山畜牧場園藝隊,遭到冷酷的批鬥。

  

從此他銷聲匿跡,病得連邁步都很艱難,和一些病友整天都躲在自己的病房裡。就是在大白天,這病房也是死一般的沉寂,而耗子們卻如入無人之境,公然出來打打鬧鬧,甚至啃活人的腳。

  

在這種境遇下,沈默君更感孤寂冷漠,看透了世事人生。當有人祛病房探望他時,他悲憤而痛切地說:

「都是黃泉路上的人,還有什麼好看的呢……」

  

一些人的心,就這樣死去了!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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