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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紀實文學

九死一生——我的「右派」歷程(44)

‧21(中) 死亡場(Ⅰ)

令人振奮的是,13號這天是大會戰中的「大突擊日」,每人每餐多發一個糰子,早中晚三餐共六個糰子,一次發齊,而且是「上等貨」高粱面菜團團。

  

這就是說,中午和晚上不必再往地裡送飯了,突擊區的大豆什麼時候割完什麼時候算。這是「老規矩」,至於能不能割完,那得等著瞧,但六個菜糰子 已到手,這倒是「千載難逢」的大喜事。雖說菜皮梗兒和樹皮多了點,但糰子的個兒確實比平時大了點,圓圓的,扁扁的,把一些人樂得大叫:「呵!林黛玉的奶子!」

  

不過,對這個幾乎人人都得了飢餓浮腫病的「突擊隊」來說,每人只有這六個「林黛玉的奶子」,也只能空喜歡一時。莫說還要分三頓吃,就是一口 氣都吞了下去,也是遠遠不夠數的。許多人「奶子」一到手,一眨眼功夫,就把早上的兩個糰子丟進了肚;咂咂嘴,不解餓,把中午的兩個也順勢丟進了肚;經過激 烈的思想鬥爭,乾脆,把晚上的兩個也一併「解決」了。蹲在伙房裡沒挪窩,全天「大突擊」的乾糧袋兒就空空如也了,也不管這一天將怎麼過!

  

這是個大陰天,沒有月亮,也沒有星星。上工的哨聲一響,大家就摸著黑,向東邊十幾里外的七虎山下的野鵝灘突擊區遠征。在最前面,有人提著一盞馬燈引路,後面的人隨著前面的人影跟進。

  

這裡我要插上一句,這條「遠征」路,就是當年春夭陰雨連綿時,我與幾位難友常常抬著二三百斤重的鋁制大牛奶桶稀粥,被陷得拔不出腳的那條漫長的泥濘的路。那「突擊區」,就是當時我們播種的大豆地。

  

現在這支收割大豆的「突擊隊」,剛剛走出小雲山,老天就飄灑起小雨,小雨很快又變成了雪。這時,六隻「奶子」都已進肚的人,才意識到眼皮底下的形勢很嚴峻,「這一天怎麼過?」

  

人們稀稀拉拉地遠征到了野鵝灘,這才天大亮。負責全權指揮「大突擊」的,是不久前才由「七間房」基建大隊大隊長提升為雲山畜牧場副場長的祝 某。他不容大夥兒歇口氣,立即按班排按人分段:每人先割兩條□。每□四行大豆,一眼望不到頭,據說約有五畝地。大夥兒一聲不吭,一個個貓下腰,吭嗤吭嗤地 割了起來。

  

割大豆和割麥子一樣,都是一種十分簡單的勞動,只要有力氣有腰功和一把小鐮刀就行。但此時此刻,對於這些連站都站不穩的「老有」來說,它的繁重程度的遞增,就是幾何級數的了。

  

「幹不動的也得干!」祝副場長在地裡一邊轉悠一邊吼。

  

夏天割麥子「大會戰」,他還在腰上別著左輪手槍,也這樣邊監工邊喊——「你們受得了得受,受不了也得受。」現在在大豆地裡,他仍然老調重彈:「割不完絕不收工!表現不好的,甭想摘帽子!」

  

為了除去扣在腦門兒上的「緊箍咒」,大家只得不吝惜維持生命的微弱熱能玩命兒干。但是肚子餓得實在太難受,有人開始一邊兒慢慢地割,一邊兒偷偷地剝開生豆莢,往嘴裡塞大豆。

  

「偷」字多難聽!可是此時此地,要活命的本能就促使許多人不得不這樣做,儘管都是讀書識字人。

  

「你趴在這兒幹什麼!」

  

隨著祝副場長的這又一聲吼,大家才發現,正趴在壟溝裡「偷」吃生大豆的原國防空軍司令部的大尉軍官「周大個子」,被祝某當場「抓」著了。此刻,這位身高1.82米的大塊頭,已成了細長細長的勾腰曲背的瘦大蝦,徒有「周大個子」之名了。

  

又隨著祝副場長的一聲吼,大家紛紛放下手中的小鐮刀,集中到「周大個子」的地□裡開起了「現場批判會」。按祝副場長的說法,「批判這種偷吃國家大豆的犯罪行為」。

  

「像『周大個』這樣死不改悔的右派,」祝某說,「是不能摘帽子的!」

  

這勾腰曲背的瘦大蝦,也料想摘帽無望,一下撐直了腰,頂了祝某一句:

  

「生大豆並不比糠團團香!只要榆樹皮管夠,誰也不會吃這生大豆!」

  

「你你你……你純粹是個活畜牲!」祝某火冒三丈地罵著,邊罵邊氣呼呼地掏出一個小本本,把這件事記了下來,邊記邊嘟噥著說:「周大個,你聽著,我叫你今生今世摘不了帽子!」

  

這奇怪嗎?在雲山畜牧場,當幹部的罵人,是一點兒也不奇怪的。這位祝副場長,在基建大隊當大隊長時,不論何時何地,只要看到「老右」,他總是「罵」字掛帥:對幹得好的要罵,對幹不好的更是罵聲如放鞭炮了。

  

午時到了,大豆地裡照常響起了「休息」的哨音——「進午餐」。可是絕大多數人,這時哪兒還有「午餐」可進?他們只得穿著破膠靴,蹚過寬寬的一 溜水,鑽進了野鵝灘,刨草芽,挖蘆根。突然,原八一電影製片廠攝影師兼詩人戚玲,在灌木野草叢生的小浦上,發現了兩隻柔絨似雪的小鷺鷥。它們伸長了細脖 子,張著小嘴,呀呀亂叫,煞是可愛。戚玲強忍飢餓,把它們用細草包包好,發誓要帶回去養大,送給北京或別的什麼城市的動物園。

  

「你這完全是做夢!」祝副場長聞聲走來,對戚玲發出一陣陰笑。「你們人都沒得吃,你哪來糧食魚蝦餵它們?再說,你就是把它們餵大了,誰給你送去什麼動物園?」

 

戚玲決心已定,他把這兩個小生命放在原來的案巢中,準備晚上收工時帶回小雲山。

  

「午餐」時間過了。哨聲一響,人人又彎腰如搗蒜,揮動小鐮刀,繼續執行那當天根本無力完成的每人必須割完五畝大豆的「決死」令。

  

天快黑了,每人的兩大□地,還沒有割完1/4。祝副場長大怒,用他那嘶啞的吼聲下了一道新的命令:

「伸手不見手指才能收工!」

 

吼完,他自個兒就「單槍匹馬」地先回小雲山了。

  

天色真的已到了祝副場長命令要求的「標準」了。指導員李惠一聲「收工」,也拔腿先走了。饑寒苦累的「老右」們,儘管歸心似箭,但想快走也快不起來,只能在粘乎乎的路上慢悠悠地往回晃。

  

這時寒風凜冽,夜幕厚垂,雨夾雪越下越大。「老右」們一個個縮著脖子,東倒西歪地向前挪。泥下堅冰如滑板,許多人挪動三五步就是一個跟頭。有的被摔成了泥人,渾濁的泥水順著衣褲往下流。有的人簡直是趴在地上往前爬,有的人就直挺挺地倒臥在泥水中。

  

詩人戚玲,這時懷裡捂著那兩隻小鷺鷥,一手握著小鐮刀,竟抒發起「三閭大夫放逐賦《離騷》」的情懷,邊崴泥邊哼出了幾句詩:

夜雪倍感朔風緊,悠悠歸途齒髮寒;

困獸猶戰再抖擻,羊腸河窪不可慢;

弱者摸黑如履冰,攙扶涉水齊心顫;

路遙時長落荒多,呼救無力淪夜幔……

原海軍政治部文工團的團員楊川林海軍上尉,與一些難友首批崴回了小雲山。他急忙跑到隊部向指導員李惠報告了路上的情況,並說「說不定會死人的」,要李惠趕快想想辦法。誰知李惠這個「共產黨員」,這個「政治指導員」,竟然只對楊川林苦笑了一下,什麼話也沒說。

  

夜裡11點鐘,又有剛回來的人去隊部報告:

「路上倒下了不少人!最好趕快派人拿些菜糰子,去接他們回來!」

  

第一批摘帽後在隊部臨時做統計和文書的楊崇道中尉,立即叫醒已酣酣入睡的李惠指導員:

「指導員,指導員,怎麼辦?」

  

「你們去就行了!」李惠不耐煩地嘟噥了一句,翻了個身又睡了。

  

楊崇道立即找來了也是第一批摘帽的蔣同磋、郝起新、羅小棠等幾位排長,又找了幾位稍微還有點力氣的難友,帶著一籃菜糰子,提著一盞馬燈,直奔七虎山方向而去。他們一邊匆匆而走,一邊高聲喊叫:

「喂——,有人嗎——?餵——,有人嗎——?」

  

聽不到任何人回應的聲音。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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