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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死一生——我的「右派」歷程(41)

代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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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中)  復歸平靜

不過她更明白,既然體重已下降了一半還要多,原來的體質即便再佳,毅力再超常,若再不予以搶救,也不會支撐多久了。所以她主動給我開了轉院證,再三叮囑我儘快憑證去場部供銷組領取外出糧票,爭取去密山醫院檢查治療。
  
「千萬別再耽誤了!」她把我送出她的診室時再一次叮嚀著。
  
可是,排長盛桂林和副班長王開澤得知此事,立刻向指導員劉恩匯報予以阻撓。我去找劉恩,問他為什麼不准我去治病。他冷冷地說了四個字:
  
「去就去吧!」
  
這下我滿以為治病有望,立即去場部供銷組領糧票。萬沒想到,他們竟半兩糧票也不給。我問為什麼?他們說劉恩已有話,必須有他的文字批准。我隨即轉身又找到了劉恩,劉恩竟又要我去找供銷組。就這樣,他們推來推去地踢皮球,我終於沒去成。
  
過去在黨內生活了十幾年直到「反右」,我從未見到如此陰險冷酷的人。可是在雲山畜牧場,竟和這種人天天相見!宋立君醫生也毫無辦法,只能報以幾聲長歎,以示對我的同情與撫慰。
  
像宋立君這樣好的醫生還有一位,名叫蘇寶珠,他是南京人,中等身材,20來歲,膚色白皙,有點絡腮鬍子,長相很英俊。他畢業於一個軍醫學校, 對我們這些落難者的遭遇頗有一種不露聲色的同情心。在第三生產隊的「三間房」時,一天夜晚,宋立君醫生臨時回雲山場部的家中去了,「五間房」的一位「老 右」得了上吐下瀉的急症。蘇寶珠醫生聞訊,從「三間房」打著手電,手裡拿根打草驅蛇的小木棍,走過了「三間房」到「五間房」之間的二里多地的沼澤地,給那 位「老右」服了急救藥,使其恢復了平靜。這在「老右」們中間廣為傳頌,第三生產隊隊部的牆報也不得不予以讚揚。
  
只可惜,像這樣富有良知和為人厚道的幹才,在雲山畜牧場的幹部群中並不佔多數。
  
不久,我的背部也被曬爛了。前兩年打草,我的全身被曬得油光黑亮,神態爽朗。而現在,由於抵抗力的大幅度下降,再也經不起日光紫外線的強輻射 和一群群大中小牛虹「祖孫三輩」的叮咬。裸露的雙肩和脊背先起泡蛻皮,繼而就爛得血肉斑斑,傷口邊緣露出了黃油。每天清晨起床,薄薄的被單都粘在脊背上剝 不下來,有時不得不請他人一片片地灑上水,慢慢地把被單揭下來。那痛苦,只有身遭此難的人才深知其味。

                  四

這時,我們每天的口糧定量只有七兩帶皮的原糧了,到了見吃如命的地步,人人餓得不是浮腫就是皮包骨。
  
著名電影演員李景波不但餓得皮包骨,門牙也幾乎都掉光了。一天,他和軍醫李定國一起上山扛柳條,在半途中歇腳時,他對李定國說:「小李,想當 初我在(新局長到來之前)中扮演牛科長時吃的那只豬蹄膀,要是留到現在吃那該多好啊!當時是一隻真的紅燒豬蹄膀,只當道具用,裝樣子啃了幾下就丟掉了,現 在想來真可惜、真可惜!」說著說著不禁流下了口水。
  
出收工也拄著枴杖的學者風度的謝和賡,有一次拜託李定國從雲山場部給他搶購回來一斤小人酥,高興得像個小孩似地連聲說:「感謝李醫官,感謝李醫官!」他過去做黨的地下工作時在白崇禧等人身邊當過多年的秘書,稱軍醫為「醫官」已經說慣了口。
  
1958年中秋節發月餅,漫畫家丁聰一次就吃了五塊月餅,當時對人說「飽的難受比餓的難受還厲害」。可是後來大家就再也沒有機會體驗一下這種 「飽的難受」的滋味了,因為後來的中秋節再也沒有月餅可吃了。大夥兒只能對著圓月在心眼兒裡哼哼:「月兒彎彎照九州,幾家歡樂幾家愁;照著我們『右派犯 』,更是愁上又加愁!」
  
經廖承志提名,原《大公報》名記者朱啟平,被調往剛剛成立的解放軍外國語學院教英語。臨離開北大荒時,他到虎林縣城洗澡堂去洗澡,裡裡外外 的衣服剛脫得一絲不掛,就引起澡堂內所有的洗澡客與服務人員的一致注目。他覺得好生奇怪:「大家都一樣,有什麼好看的?」他也只好跟著睽睽眾目往自己身上 瞅了瞅,這才大吃一驚:原來自己的全身上下不僅有著一層厚厚的黑灰,而且瘦骨嶙峋,胸前皮下的兩排肋骨根根可數,如果不比死人多口氣,則完全成了一具木乃 伊。幾個月不洗澡,到了這時他才看到了自己的「廬山真面目」,怪不得澡堂子裡的人們把他當成了「西洋景」。
  
到了這地步,大家還不能喊餓。當著農場領導和隊長、指導員們的面,如果飢腸轆轆,大伙只能相互間心領神會地悄悄說:「『常委們』(腸胃們)糧草不足,又猛提意見了!」
  
有一次,這被一位隊長聽到了,他忙問:「這是什麼意思?」好些人只得面面相覷,以沉默待之。一位名叫高建的難友飯量特大,餓得實在難以忍受,這時就拿起他那黑不溜秋的空飯盒用小鋁杓兒敲得丁當響。這位隊長這才明白「常委們鬧意見」是什麼意思,然而只當沒聽見。
  
這時候,對大家來說,養生之道所謂的什麼「皇帝的早餐,大臣的午餐」已完全成了夢想,而成年不變的現實,只有「叫化子的晚餐」。每天天黑收工回來排隊打稀飯或□子粥、高粱粥,都是先大杓後小杓、再一匙羹半匙羹地分,一星一粒糧都當作寶貝,直到把一大鍋稀湯都分光。
  
早餐,有些生產隊是二兩五的高梁糊,午餐是二兩五的「雙蒸饃」。那「雙蒸饃」松如豆腐渣,都得用雙手接,其珍貴神聖如同接聖旨,就怕掉下一星半點的碎渣渣。
  
晚上一下了工,許多人在回住地分食那份「叫化子的晚餐」之前,儘可能先奔向四處找野菜,挖蘆根,掏鼠窩,抽煙的人則去找野薄荷葉或柞樹葉,在飢餓線上苦苦掙扎著。
  
一天大休,「七間房」基建大隊的絕大多數人,都到雲山場部基建隊庫房提取存放在那兒的雜物,同時也想碰碰運氣,看看在場部能不能買到「進口』貨。
  
他們一到雲山,聽說場部大食堂在「處理」頭天吃剩的大□子粥,雖然已有點餿酸味兒了,但每碗也要半斤糧票五角錢。而且每人每排一次隊只能限購兩小碗。就這樣,人們也一窩蜂似地立刻排起了長蛇陣。
  
原《解放軍文藝》的編輯魯一中尉,人們愛叫他「魯小個子」的,接連排了四次隊,買到了八碗粥。他坐在靠窗口的一張木桌旁,呼啦呼啦地一會兒就 扒拉下肚六碗粥,還有兩碗實在扒不下去了,他就直著個細脖兒,挺著個小圓肚子,把一對大而無神的眼珠兒瞪得滴溜兒圓,直愣愣地盯著這兩碗有待開發的「寶 藏」,一句話也不說。
  
原國防科委的一位精通英文的中尉軍官楊崇道,也買了兩碗大□子粥,端到了魯一中尉坐著的那張木板長條桌上,只見魯一中尉面前放著六隻空碗,還挺著個肚兒望著那剩下的兩碗粥愣神,遂問魯一中尉:「怎麼?你已吃飽了嗎?」
  
魯一不搭腔,沒神的大眼珠兒仍死死地瞪著那兩碗□子粥。
  
原鐵道兵司令部的文化教員陳勇少尉在一旁對楊崇道說:「魯一來得早,買了八碗粥,一口氣吃下去六碗,剩下的兩碗吃不掉了。」
  
「吃不掉給我!」楊崇道忙說。
  
一聽此言,魯一立即伸出兩隻細瘦的小胳膊,把這兩碗粥往自己的面前一摟說;「撐死也比餓死強!」說完就吐裡吐嚕地吃了起來,直到把這兩碗粥又吃了個底朝天。
  
比起魯一中尉來,還是陳勇少尉有妙法:他排了五次隊,搶購了十碗粥。他一口氣灌下去七碗,另三碗實在沒法再灌了,他就不像魯一中尉那樣「消極 地」干坐在那兒侍機再戰,而是「積極地」到食堂外面的廣場上兜圈兒走走路、跑跑步,接著又到食堂後面的打麥場上,把一個壓麥子的小石滾兒扛在肩頭上跑步, 使勁地創造「吃機」。他一覺得自己的「皮口袋」裡有了一點兒空隙,就趕忙回到食堂的那張桌旁吃一碗,直到把第十碗粥「掃蕩」得一乾二淨。
  
在回「七間房」基建大隊的路上,忽然有人說,場部大食堂為什麼會「剩下」那許多大□子粥?為什麼又餿酸得那麼出奇?因為食堂工作人員看到搶 著買的人太多,大有厚利可圖,就把前幾天所有已經倒進豬食缸的剩飯都又撈了回來,摻在新剩下的大□子粥裡賣給「老右」這幫餓鬼的……
  
忽聞此說,魯一「魯小個子」噁心得哇地一聲,從胃裡翻了出來幾大口吐在地上。但他又擺出了剛才在場部大食堂裡的那架勢,直愣愣地盯著地上的 這灘已經半消化了的乳狀大□糊兒不走。不管怎麼說,他總覺得白白地扔掉這已進過「皮口袋」的寶物太可惜,於是一狠心,連忙彎下腰來,把這攤寶物撮起來往嘴 裡糊。
  
一個多月後,這些「老右」從「七間房」到雲山場部砌房子。一天收工後,軍醫李定國去雲山水庫大壩南邊850農場五分場四隊想買點兒吃的,只買到一瓶豆瓣醬。他想拿回去沖湯喝也是好的。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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