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回 候芳魂五兒承錯愛 還孽債迎女返真元(下)
卻說五兒被寶玉鬼混了半夜,又兼寶釵咳嗽,自己懷著鬼胎,生怕寶釵聽見了,也是思前想後,一夜無眠。次日一早起來,見寶玉尚自昏昏睡著,便輕輕的收拾了屋子。那時麝月已醒,便道:「你怎麼這麼早起來了﹖你難道一夜沒睡嗎﹖」五兒聽這話又似麝月知道了的光景,便只是訕笑,也不答言。不一時,寶釵、襲人也都起來。開了門,見寶玉尚睡,卻也納悶:「怎麼外邊兩夜睡得倒這般安穩﹖」及寶玉醒來,見眾人都起來了,自己連忙爬起,揉著眼睛,細想昨夜又不曾夢見,可是仙凡路隔了。
慢慢的下了床,又想昨夜五兒說的「寶釵、襲人都是天仙一般」,這話卻也不錯,便怔怔的瞅著寶釵。寶釵見他發怔,雖知他為黛玉之事,卻也定不得夢不夢,只是瞅的自己倒不好意思,便道:「二爺昨夜可真遇見仙了麼﹖」寶玉聽了,只道昨晚的話寶釵聽見了,笑著勉強說道:「這是那裏的話!」那五兒聽了這一句,越發心虛起來,又不好說的,只得且看寶釵的光景。只見寶釵又笑著問五兒道:「你聽見二爺睡夢中和人說話來著麼﹖」寶玉聽了,自己坐不住,搭訕著走開了。
五兒把臉飛紅,只得含糊道:「前半夜倒說了幾句,我也沒聽真。什麼『擔了虛名』,又什麼『沒打正經主意』,我也不懂,勸著二爺睡了。後來我也睡了,不知二爺還說來著沒有。」寶釵低頭一想,「這話明是為黛玉了。但盡著叫他在外頭,恐怕心邪了,招出些花妖月姊來。況兼他的舊病原在姊妹上情重,只好設法將他的心意挪移過來,然後能免無事。」想到這裏,不免面紅耳熱起來,也就訕訕的進房梳洗去了。
且說賈母兩日高興,略吃多了些,這晚有些不受用,第二天便覺著胸口飽悶。鴛鴦等要回賈政,賈母不叫言語,說:「我這兩日嘴饞些,吃多了點子,我餓一頓就好了。你們快別吵嚷!」於是鴛鴦等並沒有告訴人。
這日晚間,寶玉回到自己屋裏,見寶釵自賈母、王夫人處才請了晚安回來。寶玉想著早起之事,未免赧顏抱慚。寶釵看他這樣,也曉得是個沒意思的光景,因想著:「他是個痴情人,要治他的這病,少不得仍以痴情治之。」想了一回,便問寶玉道:「你今夜還在外間睡去罷咧﹖」寶玉自覺沒趣,便道:「裏間外間都是一樣的。」寶釵意欲再說,反覺不好意思。
襲人道:「罷呀,這倒是什麼道理呢!我不信睡得那麼安穩。」五兒聽見這話,連忙接口道:「二爺在外間睡,別的倒沒什麼,只是愛說夢話,叫人摸不著頭腦兒,又不敢駁他的回。」襲人便道:「我今日挪到床上睡睡,看說夢話不說。你們只管把二爺的鋪蓋鋪在裏間就完了。」寶釵聽了,也不作聲。寶玉自己慚愧不來,那裏還有強嘴的分兒,便依著搬進裏間來。一則寶玉負愧,欲安慰寶釵之心;二則寶釵恐寶玉思鬱成疾,不如假以詞色,使得稍覺親近,以為移花接木之計。於是當晚襲人果然挪出去。寶玉因心中愧悔,寶釵欲攏絡寶玉之心,自過門至今日,方才如魚得水,恩愛纏綿,所謂「二五之精,妙合而凝」的了。此是後話。
且說次日寶玉、寶釵同起,寶玉梳洗了,先過賈母這邊來。這裏賈母因疼寶玉,又想寶釵孝順,忽然想起一件東西,便叫鴛鴦開了箱子,取出祖上所遺一個漢玉玦,雖不及寶玉他那塊玉石,掛在身上卻也稀罕。鴛鴦找出來遞與賈母,便說道:「這件東西,我好像從沒見。老太太這些年還記得這樣清楚,說是那一箱什麼匣子裏裝著,我按著老太太的話,一拿就拿出來了。老太太怎麼想著,拿出來做什麼﹖」賈母道:「你那裏知道,這塊玉還是祖爺爺給我們老太爺,老太爺疼我,臨出嫁的時候叫了我去,親手遞給我的。還說:『這玉是漢時所佩的東西,很貴重,你拿著就像見了我的一樣。』我那時還小,拿了來也不當什麼,便撩在箱子裏。到了這裏,我見咱們家的東西也多,這算得什麼!從沒帶過,一撩便撩了六十多年。今兒見寶玉這樣孝順,他又丟了一塊玉,故此,想著拿出來給他,也像是祖上給我的意思。」
一時寶玉請了安,賈母便喜歡道:「你過來,我給你一件東西瞧瞧。」寶玉走到床前,賈母便把那塊漢玉遞給寶玉。寶玉接來一瞧,那玉有三寸方圓,形似甜瓜,色有紅暈,甚是精緻。寶玉口口稱贊。賈母道:「你愛麼﹖這是我祖爺爺給我的,我傳了你罷。」寶玉笑著,請了個安謝了,又拿了要送給他母親瞧。賈母道:「你太太瞧了,告訴你老子,又說疼兒子不如疼孫子了。他們從沒見過。」寶玉笑著去了。寶釵等又說了幾句話,也辭了出來。
自此,賈母兩日不進飲食,胸口仍是結悶,覺得頭暈目眩,咳嗽。邢、王二夫人、鳳姐等請安,見賈母精神尚好,不過叫人告訴賈政,立刻來請了安。賈政出來,即請大夫看脈。不多一時,大夫來診了脈,說是有年紀的人,停了些飲食,感冒些風寒,略消導發散些就好了。開了方子,賈政看了,知是尋常藥品,命人煎好進服。以後賈政早晚進來請安。一連三日,不見稍減。賈政又命賈璉:「打聽好大夫,快去請來瞧老太太的病。咱們家常請的幾個大夫,我瞧著不怎麼好,所以叫你去。」賈璉想了一想,說道:「記得那年寶兄弟病的時候,倒是請了一個不行醫的來瞧好了的,如今不如找他。」賈政道:「醫道卻是極難的,愈是不興時的大夫倒有本領。你就打發人去找來罷。」賈璉即忙答應去了,回來說道:「這劉大夫新近出城教書去了,過十來天進城一次。這時等不得,又請了一位,也就來了。」賈政聽了,只得等著。不提。
且說賈母病時,合宅女眷無日不來請安。一日,眾人都在那裏,只見看園內腰門的老婆子進來,回說:「園裏的櫳翠庵的妙師父知道老太太病了,特來請安。」眾人道:「她不常過來,今兒特地來,你們快請進來。」鳳姐走到床前回賈母。岫煙是妙玉的舊相識,先走出去接他。只見妙玉頭帶妙常髻,身上穿一件月白素綢襖兒,外罩一件水田青緞鑲邊長背心,拴著秋香色的絲絛,腰下繫一條淡墨畫的白綾裙,手執塵尾念珠,跟著一個侍兒,飄飄拽拽的走來。岫煙見了問好,說是:「在園內住的日子,可以常常來瞧瞧你。近來因為園內人少,一個人輕易難出來,況且咱們這裏的腰門常關著,所以這些日子不得見你。今兒幸會。」妙玉道:「頭裏你們是熱鬧場中,你們雖在外園裏住,我也不便常來親近。如今知道這裏的事情也不大好,又聽說是老太太病著,又掂記你,並要瞧瞧寶姑娘。我那管你們的關不關,我要來就來,我不來,你們要我來也不能啊。」岫煙笑道:「你還是那種脾氣。」一面說著,已到賈母房中。
眾人見了,都問了好。妙玉走到賈母床前問候,說了幾句套話。賈母便道:「你是個女菩薩,你瞧瞧我的病可好得了好不了﹖」妙玉道:「老太太這樣慈善的人,壽數正有呢。一時感冒,吃幾貼藥,想來也就好了。有年紀人只要寬心些。」賈母道:「我倒不為這些,我是極愛尋快樂的。如今這病也不覺怎樣,只是胸隔悶飽。剛才大夫說是氣惱所致。你是知道的,誰敢給我氣受﹖這不是那大夫脈理平常麼﹖我和璉兒說了,還是頭一個大夫說感冒、傷食的是,明兒仍請他來。」說著,叫鴛鴦吩咐廚房裏辦一桌淨素菜來,請她在這裏便飯。妙玉道:「我已吃過午飯了,我是不吃東西的。」王夫人道:「不吃也罷,咱們多坐一會,說些閑話兒罷。」妙玉道:「我久已不見你們,今兒來瞧瞧。」又說了一回話,便要走,回頭見惜春站著,便問道:「四姑娘為什麼這樣瘦﹖不要只管愛畫勞了心。」惜春道:「我久不畫了。如今住的房屋不比園裏的顯亮,所以沒興畫。」妙玉道:「你如今住在那一所了﹖」惜春道:「就是你才進來的那個門東邊的屋子。你要來,很近。」妙玉道:「我高興的時候來瞧你。」惜春等說著送了出去。回身過來,聽見丫頭們回說大夫在賈母那邊呢。眾人暫且散去。
那知賈母這病日重一日,延醫調治不效,以後又添腹瀉。賈政著急,知病難醫,即命人到衙門告假,日夜同王夫人親視湯藥。一日,見賈母略進些飲食,心裏稍寬。只見老婆子在門外探頭,王夫人叫彩雲看去,問問是誰。彩雲看了是陪迎春到孫家去的人,便道:「你來做什麼﹖」婆子道:「我來了半日,這裏找不著一個姐姐們,我又不敢冒撞,我心裏又急。」彩雲道:「你急什麼﹖又是姑爺作踐姑娘不成麼﹖」婆子道:「姑娘不好了!前兒鬧了一場,姑娘哭了一夜,昨日痰堵住了。他們又不請大夫,今日更利害了。」彩雲道:「老太太病著呢,別大驚小怪的!」王夫人在內已聽見了,恐老太太聽見不受用,忙叫彩雲帶她外頭說去。豈知賈母病中心靜,偏偏聽見,便道:「迎丫頭要死了麼﹖」王夫人便道:「沒有。婆子們不知輕重,說是這兩日有些病,恐不能就好,到這裏問大夫。」賈母道:「瞧我的大夫就好,快請了去。」王夫人便叫彩雲叫這婆子去回大太太去,那婆子去了。
這裏賈母便悲傷起來,說是:「我三個孫女兒,一個享盡了福死了;三丫頭遠嫁不得見面;迎丫頭雖苦,或者熬出來,不打量她年輕輕兒的就要死了。留著我這麼大年紀的人活著做什麼!」王夫人、鴛鴦等解勸了好半天。那時寶釵、李氏等不在房中,鳳姐近來有病。王夫人恐賈母生悲添病,便叫人叫了她們來陪著,自己回到房中,叫彩雲來埋怨:「這婆子不懂事,以後我在老太太那裏,你們有事,不用來回。」丫頭們依命不言。豈知那婆子剛到邢夫人那裏,外頭的人已傳進來說:「二姑奶奶死了。」邢夫人聽了,也便哭了一場。現今她父親不在家中,只得叫賈璉快去瞧看。知賈母病重,眾人都不敢回。可憐一位如花似月之女,結褵年餘,不料被孫家揉搓,以致身亡。又值賈母病篤,眾人不便離開,竟容孫家草草完結。
賈母病勢日增,只想這些好女兒。一時想起湘雲,便打發人去瞧她。回來的人悄悄的找鴛鴦,因鴛鴦在老太太身旁,王夫人等都在那裏,不便上去,到了後頭,找了琥珀,告訴她道:「老太太想史姑娘,叫我們去打聽。那裏知道史姑娘哭得了不得,說是姑爺得了暴病,大夫都瞧了,說這病只怕不能好,若變了個癆病,還可捱過四五年。所以史姑娘心裏著急。又知道老太太病,只是不能過來請安,還叫我不要在老太太面前提起。倘或老太太問起來,務必托你們變個法兒回老太太才好。」琥珀聽了,「咳」了一聲,就也不言語了,半日說道:「你去罷。」琥珀也不便回,心裏打算告訴鴛鴦,叫她撒謊去,所以來到賈母床前。只見賈母神色大變,地下站著一屋子的人,嘁嘁的說:「瞧著是不好了。」也不敢言語了。
這裏賈政悄悄的叫賈璉到身旁,向耳邊說了幾句話。賈璉輕輕的答應出去了,便傳齊了現在家的一干家人,說:「老太太的事,待好出來了,你們快快分頭派人辦去。頭一件,先請出板來瞧瞧,好掛裏子。快到各處將各人的衣服量了尺寸,都開明了,便叫裁縫去做孝衣。那棚杠執事都去講定。廚房裏還該多派幾個人。」賴大等回道:「二爺,這些事不用爺費心,我們早打算好了。只是這項銀子在那裏打算﹖」賈璉道:「這種銀子不用打算了,老太太自己早留下了。剛才老爺的主意,只要辦的好,我想外面也要好看。」賴大等答應,派人分頭辦去。
賈璉復回到自己房中,便問平兒:「你奶奶今兒怎麼樣﹖」平兒把嘴往裏一努,說:「你瞧去。」賈璉進內,見鳳姐正要穿衣,一時動不得,暫且靠在炕桌兒上。賈璉道:「你只怕養不住了。老太太的事,今兒明兒就要出來了,你還脫得過麼﹖快叫人將屋裏收拾收拾,就該扎掙上去了。若有了事,你我還能回來麼﹖」鳳姐道:「咱們這裏還有什麼收拾的,不過就是這點子東西,還怕什麼!你先去罷,看老爺叫你。我換件衣裳就來。」
賈璉先回到賈母房裏,向賈政悄悄的回道:「諸事已交派明白了。」賈政點頭。外面又報太醫進來了,賈璉接入,又診了一回,出來悄悄的告訴賈璉:「老太太的脈氣不好,防著些。」賈璉會意,與王夫人等說知。王夫人即忙使眼色叫鴛鴦過來,叫她把老太太的裝裹衣服預備出來。鴛鴦自去料理。賈母睜眼要茶喝,邢夫人便進了一杯參湯。賈母剛用嘴接著喝,便道:「不要這個,倒一盅茶來我喝。」眾人不敢違拗,即忙送上來,一口喝了,還要,又喝一口,便說:「我要坐起來。」賈政等道:「老太太要什麼,只管說,可以不必坐起來才好。」賈母道:「我喝了口水,心裏好些,略靠著和你們說說話。」珍珠等用手輕輕的扶起,看見賈母這回精神好些。未知生死,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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