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下) 文明驟化為野蠻(Ⅲ)
不說別的,單說據我所知的彭老總的為人,罵他的人就沒法與之相比。
1951年秋天,新華社總社又派出一批記者到達朝鮮前線。新華社志願軍總分社社長普金,請彭總給他們講講朝鮮戰場形勢。當時志願軍司令部設在 檜倉東郊後山腰的山洞裡,志願軍總分社設在前山腰的舊礦洞裡。由於敵機活動猖狂,普金的意思是讓記者們翻過前山的山頭,爬到後山腰的山洞裡聆聽彭總的講 解。
「不!」彭總說,「你們人多目標大。我只帶一個參謀和一個警衛員,目標小,還是我到你們的洞子裡去為好。」
不論普金怎麼說「彭總的安全是大家最關心的」,彭總硬是帶著一位夾著朝鮮戰場軍用地圖的參謀和一位警衛員,從後山腰下到溝底,再翻過前山的山頭,來到了志願軍總分社的山洞裡,給記者編輯們講了多半天。
1951年10月,志願軍出國作戰一週年。金日成給彭總送去兩大箱蘋果,每箱足有500斤。彭總一個也沒吃,送一箱給司令部的參謀們,送一箱 給新華社志願軍總分社的同志們。彭總的一位警衛員悄悄地從給參謀們的那一箱中給彭總留了一臉盆,彭總髮現後把這位警衛員同志狠批了一頓,堅決讓他還了回去。
彭老總的這類平易近人、關心部屬勝似關心自己的品格,是許多位高勢顯的人沒法比擬的。
由此我還想到,我們黨在毛主席的英明領導下奪取了全國政權之後,為什麼正氣反而得不到弘揚,而聽任毛主席的個人專斷?就以1959年的廬山會議言,為什麼那麼多過去叱吒風雲的老一輩革命家,一個個畫地為牢、噤若寒蟬?這是很值得深思的。
通常而言,理性高於感性。從理性出發的革命者,一般都是比較堅定的。可惜,我們黨內的這種人似乎並不太普遍。大多數知識份子投身於革命,除了 具有一定的正義感和愛國心而外,往往也摻雜著追尋個人出路等等的私心雜念。這種人一旦掌了實權、大權,個人的目的已超標準地達到,若再要他們捨棄這些既得 利益繼續為真理吶喊、為正義而拚搏,他們就得掂量再掂量孰輕孰重了。很多人也許覺得當年的革命正義和愛國心這顆無比碩大的砝碼,突然輕得微不足道了。
當然,在老一輩中,也不乏洞知真偽、明斷是非的人。但他們為了顧全大局,維護表面上的團結一致,卻又不得不順著毛主席的意趣而犧牲別的戰 友。這樣,就把我們的黨演變成了一個宗法大家庭,不管輩份最高的老爺子的一些作為如何地不對頭,但做下輩的人都還要維護老爺子的權威與尊嚴:是也是,不是 也是。受了委屈的人還得被迫自打耳光:「怪我不好,是我不對!」
至於一般工農出身的人,他們之所以投身革命,往往出於追求自身的翻身解放。在革命過程中,他們中的很多人也能一不伯苦,二不怕死,有著百折 不撓的大無畏氣概。但如果在這艱苦殘酷的鬥爭中,他們沒能昇華為真正視野高闊的共產主義戰士,一旦個人翻身解放的目標已徹底實現,並且還掌了權,他們則往 往不會再側重於我們的黨和國家如何百尺竿頭更進一步了,更甭說共產主義的遠大理想了。對於毛主席,那是使我們翻身解放並掌了權的大救星、大恩人。大救星、 大恩人咋想咋說咋做都是百分之百的英明正確,誰說一個「不」字,那就和他拚命,不共戴天。
在如此這般的狀態下,像譚嗣同那樣「我自橫刀朝天笑」的人,像魯迅那樣「我以我血薦軒轅」的人,誓死也要改革到底革命到底的人,寧可用自己 之一死也要喚醒億萬群眾而絕不苟且偷生的人,是極少極少的。如此下去,則必然「為君不君,為臣不臣,亂之本也」。「夫愛人者不阿,憎人者不害,愛惡各以其 正,治之至也」的至善理念,也頂多在嘴頭兒上空叨叨罷了!總有一天,會出現《史記‧秦始皇本記》中所痛述的那種局面:「當此時也,世非無深慮知化之士也。 然所以不敢盡忠拂過者,秦俗多忌諱之禁,忠言未卒於口,而身為戮沒矣。故使天下之士,傾耳而聽,重足而立,柑口而不言。是以三主失道,忠臣不敢諫,智士不 敢謀,天下已亂,奸不上聞,豈不哀哉!」
……
我想得很多,但只是在出工收工的長途跋涉中獨自想想而已,幹活的當兒仍一如既往,盡力而為。
五
十年大慶快到了。中央頒布了對「戰爭罪犯」和各種犯罪份子的特赦令,也頒布了對已經「改惡從善」的「右派份子」摘帽子的決定。我們奉命利用每天下工後的業餘時間,在微弱的燭光下斷斷續續地寫自己的「改造小結」。
在通過『小結」的會議上,我以爭取分清是非、提高認識的態度,簡而略之地談了前述的許多真實思想。大家認為我是誠懇的,有人還表示很讚賞,一致通過了我的『小結」。
但是,表面上在一邊旁聽、實際上是臨場監督指導的畜牧二隊蓋隊長,用他的膠東口音突然說:
「戴煌的問題很嚴重,尤其對國家生活的一些看法,是繼續對黨對毛主席不信任的表現。大家沒有對他進行批判,反認為這是敢向黨暴露真實思想,對他讚揚,這是極端錯誤的,是『右傾』!大家應該與戴煌劃清界限,對他進行嚴肅的批判幫助!」
像往常一樣,每當這緊要關頭,一些人立即轉為檢討自己「覺悟不高」、「立場不穩」、「政治嗅覺不靈」,等等,繼而就對我批了一通。老實一點的人,先談自己也有類似的「糊塗認識」,然後才浮皮潦草地規勸我幾句。最後蓋隊長又講了幾句話,對我的「小結」會才算結束。
平心而論,蓋隊長是個「上級說啥都正確」那種類型的工農幹部和共產黨員。他作風嚴謹,工作刻苦,從不沾公家丁點大的便宜,對我們要求很嚴格也 很有分寸,也很尊重我們的人格。很明顯,他與朱麻子、武副書記之流不是一路人。但遺憾的是,他的內心世界不自覺地或本能地擁有宗教式的個人偶像崇拜傾向, 而且崇拜得極其虔誠。他對我們思考的這類問題是不理解也不可能理解的。而且上有他所崇拜偶像的指路明燈,他自己壓根兒就不會去作這種種「無謂的胡思亂想」。
隔了幾天,在打小葉草的草原工地上,蓋隊長和一位姓王的副指導員又找我談了一個多小時。當問我「想通了沒有」,我表示「還沒有想通」時,他們一臉沒好氣。
一天晚飯後,在瑟瑟秋風中,蓋隊長在食堂前的小院裡「晚點名」,當著全隊的面,指名批評我說:
「戴煌老是想些與黨的觀點不一致的問題。這樣下去很危險!黨把要說的話都說了,改不改全在他自己……」
不少朋友都為我捏把汗,不知道我將會再出什麼事。但是我老想著好像是歌德說過的那句話:「一個真正的人所要求的最先和最後的條件,都是對真理的熱愛。」要我昧著良心認黑為白,指是為非,那是十分痛苦的。我還是應該堅持走自己認準的路,其是非曲直任由別人去說吧!
中秋節的夜晚,我特地備了一瓶紅葡萄酒,請幾位好友舉杯對明月,遙祝我母親的七旬誕辰,祝她老人家健康長壽!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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