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回 醉金剛小鰍生大浪 痴公子餘痛觸前情(下)
且說雨村回到家中,歇息了一夜,將道上遇見甄士隱的事告訴了他夫人一遍。他夫人便埋怨他:「為什麼不回去瞧一瞧﹖倘或燒死了,可不是咱們沒良心!」說著,掉下淚來。雨村道:「他是方外的人了,不肯和咱們在一處的。」正說著,外頭傳進話來,稟說:「前日老爺吩咐瞧火燒廟去的回來了回話。」雨村踱了出來。那衙役打千請了安,回說:「小的奉老爺的命回去,也不等火滅,便冒火進去瞧那個道士,豈知他坐的地方多燒了。小的想著那道士必定燒死了。那燒的牆屋往後塌去,道士的影兒都沒有,只有一個蒲團,一個瓢兒,還是好好的。小的各處找尋他的屍首,連骨頭都沒有一點兒。小的恐老爺不信,想要拿這蒲團、瓢兒回來做個証見,小的這麼一拿,豈知都成了灰了。」雨村聽畢,心下明白,知士隱仙去,便把那衙役打發了出去。回到房中,並沒提起士隱火化之言,恐她婦女不知,反生悲感,只說並無形跡,必是他先走了。
雨村出來,獨坐書房,正要細想士隱的話,忽有家人傳報說:「內廷傳旨,交看事件。」雨村疾忙上轎進內,只聽見人說:「今日賈存周江西糧道被參回來,在朝內謝罪。」雨村忙到了內閣,見了各大人,將海疆辦理不善的旨意看了,出來即忙找著賈政,先說了些為他抱屈的話,後又道喜,問:「一路可好﹖」賈政也將違別以後的話細細的說了一遍。
雨村道:「謝罪的本上了去沒有﹖」賈政道:「已上去了,等膳後下來看旨意罷。」正說著,只聽裏頭傳出旨來叫賈政,賈政即忙進去。各大人有與賈政關切的,都在裏頭等著。等了好一回,方見賈政出來,看見他帶著滿頭的汗。眾人迎上去接著,問:「有什麼旨意。」賈政吐舌道:「嚇死人,嚇死人!倒蒙各位大人關切,幸喜沒有什麼事。」眾人道:「旨意問了些什麼﹖」賈政道:「旨意問的是雲南私帶神槍一案。本上奏明是原任太師賈化的家人,主上一時記著我們先祖的名字,便問起來。我忙著磕頭奏明先祖的名字是代化,主上便笑了,還降旨意說:『前放兵部,後降府尹的,不是也叫賈化麼﹖』」
那時雨村也在旁邊,倒嚇了一跳,便問賈政道:「老先生怎麼奏的﹖賈政道:「我便慢慢奏道:『原任太師賈化是雲南人,現任府尹賈某是浙江湖州人。』主上又問『蘇州刺史奏的賈範,是你一家了﹖』我又磕頭奏道:『是。』主上便變色道:『縱使家奴強占良民妻女,還成事麼﹖』我一句不敢奏。主上又問道:『賈範是你什麼人﹖』我忙奏道:『是遠族。』主上哼了一聲,降旨叫出來了。可不是詫事!」眾人道:「本來也巧,怎麼一連有這兩件事﹖」賈政道:「事倒不奇,倒是都姓賈的不好。算來我們寒族人多,年代久了,各處都有。現在雖沒有事,究竟主上記著一個『賈』字就不好。」眾人說:「真是真,假是假,怕什麼。」
賈政道:「我心裏巴不得不做官,只是不敢告老。現在我們家裏兩個世襲,這也無可奈何的。」雨村道:「如今老先生仍是工部,想來京官是沒有事的。」賈政道:「京官雖然無事,我究竟做過兩次外任,也就說不齊了。」眾人道:「二老爺的人品行事,我們都佩服的。就是令兄大老爺,也是個好人。只要在令侄輩身上嚴緊些就是了。」賈政道:「我因在家的日子少,舍侄的事情不大查考,我心裏也不甚放心。諸位今日提起,都是至相好,或者聽見東宅的侄兒家有什麼不奉規矩的事麼﹖」眾人道:「沒聽見別的,只有幾位侍郎心裏不大和睦,內監裏頭也有些。想來不怕什麼,只要囑咐那邊令侄諸事留神就是了。」眾人說畢,舉手而散。
賈政然後回家,眾子侄等都迎接上來。賈政迎著請賈母的安,然後眾子侄俱請了賈政的安,一同進府。王夫人等已到了榮禧堂迎接。賈政先到了賈母那裏拜見了,陳述些違別的話。賈母問探春消息。賈政將許嫁探春的事都稟明了,還說:「兒子起身急促,難過重陽,雖沒有親見,聽見那邊親家的人來,說的極好。親家老爺、太太都說請老太太的安。還說今冬明春,大約還可調進京來,這便好了。如今聞得海疆有事,只怕那時還不能調。」賈母始則因賈政降調回來,知探春遠在他鄉,一無親故,心下不悅。後聽賈政將官事說明,探春安好,也便轉悲為喜,便笑著叫賈政出去。然後弟兄相見,眾子侄拜見,定了明日清晨拜祠堂。
賈政回到自已屋內,王夫人等見過,寶玉、賈璉替另拜見。賈政見了寶玉果然比起身之時臉面豐滿,倒覺安靜,並不知他心裏糊塗,所以心甚喜歡,不以降調為念,心想:「幸虧老太太辦理的好。」又見寶釵沉厚更勝先時,蘭兒文雅俊秀,便喜形於色。獨見環兒仍是先前,究不甚鍾愛。歇息了半天,忽然想起:「為何今日短了一人﹖」王夫人知是想著黛玉。前因家書未報,今日又初到家,正是喜歡,不便直告,只說是病著。豈知寶玉的心裏已如刀絞,因父親到家,只得把持心性伺候。王夫人家筵接風,子孫敬酒。鳳姐雖是侄媳,現辦家事,也隨了寶釵等遞酒。賈政便叫:「遞了一巡酒,都歇息去罷。」命眾家人不必伺候,待明早拜過宗祠,然後進見。分派已定,賈政與王夫人說些別後的話,餘者王夫人都不敢言。倒是賈政先提起王子騰的事來,王夫人也不敢悲戚。賈政又說蟠兒的事,王夫人只說他是自作自受,趁便也將黛玉已死的話告訴。賈政反嚇了一驚,不覺掉下淚來,連聲嘆息。王夫人也掌不住,也哭了。旁邊彩雲等即忙拉衣,王夫人止住,重又說些喜歡的話,便安寢了。
次日一早,至宗祠行禮,眾子侄都隨往。賈政便在祠旁廂房坐下,叫了賈珍、賈璉過來,問起家中事務,賈珍揀可說的說了。賈政又道:「我初回家,也不便來細細查問。只是聽見外頭說起你家裏更不比往前,諸事要謹慎才好。你年紀也不小了,孩子們該管教管教,別叫他們在外頭得罪人。璉兒也該聽聽。不是才回家便說你們,因我有所聞,所以才說的,你們更該小心些。」賈珍等臉漲通紅的,也只答應個「是」字,不敢說什麼。賈政也就罷了。回歸西府,眾家人磕頭畢,仍復進內,眾女僕行禮,不必多贅。
只說寶玉因昨賈政問起黛玉,王夫人答以有病,他便暗裏傷心,直待賈政命他回去,一路上已滴了好些眼淚。回到房中,見寶釵和襲人等說話,他便獨坐外間納悶。寶釵叫襲人送過茶去,知他必是怕老爺查問功課,所以如此,只得過來安慰。寶玉便借此說:「你們今夜先睡一回,我要定定神。這時更不如從前,三言可忘兩語,老爺瞧了不好。你們睡罷,叫襲人陪著我。」寶釵聽去有理,便自已到房先睡。
寶玉輕輕的叫襲人坐著,央她:「把紫鵑叫來,有話問她。但是紫鵑見了我,臉上嘴裏總是有氣似的,須得你去解釋開了,她來才好。」襲人道:「你說要定神,我倒喜歡,怎麼又定到這上頭了﹖有話你明兒問不得!」寶玉道:「我就是今晚得閑,明日倘或老爺叫幹什麼,便沒空兒。好姐姐,你快去叫她來。」襲人道:「她不是二奶奶叫是不來的。」寶玉道:「我所以央你去說明白了才好。」襲人道:「叫我說什麼﹖」寶玉道:「你還不知道我的心,也不知道她的心麼﹖都為的是林姑娘。你說,我並不是負心的,我如今叫你們弄成了一個負心人了!」
說著這話,便瞧瞧裏頭,用手一指說:「她是我本不願意的,都是老太太她們捉弄的,好端端把一個林妹妹弄死了。就是她死,也該叫我見見,說個明白,她自已死了也不怨我。你是聽見三姑娘她們說的,臨死恨怨我。那紫鵑為她姑娘,也恨得我了不得。你想,我是無情的人麼﹖晴雯到底是個丫頭,也沒有什麼大好處,她死了,我老實告訴你罷,我還做個祭文去祭她。那時林姑娘還親眼見的。如今林姑娘死了,莫非倒不如睛雯麼﹖死了連祭都不能祭一祭。林姑娘死了還有知的,她想起來不要更怨我麼﹖」襲人道:「你要祭便祭去,要我們做什麼﹖」
寶玉道:「我自從好了起來,就想要做一首祭文的,不知道我如今一點靈機都沒有了。若祭別人呢,胡亂卻使得;若是她,斷斷俗俚不得一點兒的。所以叫紫鵑來問,她姑娘這條心,她打從哪裏看出來的。我沒病的頭裏還想得出來,一病以後都不記得。你說林姑娘已經好了,怎麼忽然死的﹖她好的時候我不去,她怎麼說﹖我病時候她不來,她也怎麼說﹖所以她有的東西,我誆了過來,你二奶奶總不叫我動,不知什麼意思。」襲人道:「二奶奶惟恐你傷心罷了,還有什麼﹖」
寶玉道:「我不信。既是她這麼念我,為什麼臨死都把詩稿燒了,不留給我作個紀念﹖又聽見說天上有音樂響,必是她成了神,或是登了仙去。我雖見過了棺材,倒底不知道棺材裏有她沒有。」襲人道:「你這話益發糊塗了!怎麼一個人不死就擱上一個空棺材當死了人呢﹖」寶玉道:「不是嗄!大凡成仙的人,或是肉身去的,或是脫胎去的。好姐姐,你倒底叫了紫鵑來。」襲人道:「如今等我細細的說明了你的心,她若肯來,還好;若不肯來,還得費多少話。就是來了,見你也不肯細說。據我主意,明後日等二奶奶上去了,我慢慢的問她,或者倒可仔細。遇著閑空兒,我再慢慢的告訴你。」寶玉道:「你說得也是。你不知道我心裏的著急。」
正說著,麝月出來說:「二奶奶說,天已四更了,請二爺進去睡罷。襲人姐姐必是說高了興了,忘了時候兒了。」襲人聽了,道:「可不是,該睡了,有話明兒再說罷。」寶玉無奈,只得含愁進去,又向襲人耳邊道:「明兒不要忘了。」襲人笑說:「知道了。」麝月笑道:「你們兩個又鬧鬼了。何不和二奶奶說了,就到襲人那邊睡去﹖由著你們說一夜,我們也不管。」寶玉擺手道:「不用言語。」襲人恨道:「小蹄子!你又嚼舌根,看我明兒撕你!」回轉頭來對寶玉道:「這不是二爺鬧的﹖說了四更的話,總沒有完。」說到這裏,一面說,一面送寶玉進屋,各人散去。
那夜寶玉無眠,到了明日,還思這事。只聞得外頭傳進話來,說:「眾親朋因老爺回家,都要送戲接風。老爺再四推辭,說:『唱戲不必,竟在家裏備了水酒,倒請親朋過來,大家談談。』於是定了後兒擺席請人,所以進來告訴。」不知所請何人,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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