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一生——我的「右派」歷程(18)
‧10(下) 家庭
五
我們出了復興門,過了三里河木橋,到了釣魚台南側。
那時候的釣魚台,還是滿目荒涼的黃土地,水邊一角的一座孤零零的小破廟,也快坍塌了,但周圍的麥地已開始返青。妻子提議歇一會兒。
我們下了大路,走到麥地中一條荒草萋萋的小土□上坐了下來。環顧早春景色,我們發現,返青的麥苗叢中散佈著一星半點的小薺菜,它們有的在嫩綠的小葉下,已綻出芝麻粒大的小白花,很招人喜愛。妻子說:「咱倆挑點薺菜回去吧?就是炸不了春卷,熬點薺菜粥也是好的。」
好的。」我也裝著樂以忘憂的樣子隨聲響應,「在我們蘇北老家,這也是逢春必享的美食。」
待我們各自挑滿了自己的帽子,她用自己的小手絹一起包包好,夕陽已下西山,暮色蒼茫了。我們這才繼續往家走。
快到家門口,妻子再次叮囑我:「關於登記的事,你什麼也不要說。不然,外婆又會難過得吃不下飯的。」
我點點頭。但是一進屋,當站在小孩床裡的小貝貝又歡快地大叫一聲「爸」,就扶著小床欄杆咯咯咯笑著來回走的時候,我頓時苦淚盈眶,疾步衝了過 去,把她一把抱了起來,不住地親她那紅蘋果似的小臉蛋。妻子在一旁忙向我使了個眼色,我才竭力克制住自己,放下了孩子,背向著外婆進了裡屋,迅速抹去了眼 眶周圍的淚水,不讓她看到我臉上的會引起她多一分悲慼的痕跡。
大連方面很快回了信,歡迎外婆和貝貝去。惟一的要求是把貝貝的一切衣物,包括小孩床和澡盆等等最好都帶去,免得他們再購置。
說得很在理:孩子走了,我們留下這些東西也用不著。再說,把孩子托付給人家,不知何年何月才能接回來,人家得花費多少錢!何況人家還要單獨奉養老外婆。
不日,妻子就帶著外婆和小貝貝到大連去了。我帶著青青把她們一直送到前門火車站。外婆抱著小貝貝站在車廂門口,教口口叫「爸爸」、「姐姐」,招招小手,向我們告別。我又一次強忍著淚水……
六
她們走了!我獨自一人,按第二步計劃行事:退掉了兩大間帶廚房廁所的單元房子,把一切家什搬到斜對角另一個樓門裡的一個最小的房間裡,和別人 合住一個單元,為的是每月省下幾元房租和水電費。當新華社決定4月7日上午,我和另外五名受「監督勞動」處分的「右」字號人物去北大荒時,妻子也從大連回 來了。看得出,她似乎也很難過。
離京前夕,我與妻子躺在床上久未成寐。承她雅愛,她讓我再唱幾支歌給她聽聽。
這奇怪嗎?
不奇怪。在吃「新聞飯」之前,我和她分別在新四軍不同的文工團幹過幾年。她跟隨部隊北撤山東後,她所在的那個文工團留在蘇北敵後的許多同志, 和我所在的文工團合併,這大有助於我們在打進南京後一起做新聞工作時的相互瞭解。她會拉二胡,同時認為我的嗓門兒還湊合,往往興緻一來,就拉起二胡讓我 唱,而且常常讓我唱她最愛聽的歌劇《甲申記》中的《圓圓曲》……
1945年夏天,抗日戰爭勝利在望。為避免勝利沖昏頭腦,蘇北新四軍許多文藝團體紛紛上演李自成起義軍攻佔北京城不久即失敗的歷史劇。其中 最著名的是夏征農編劇、沈亞威作曲的歌劇《甲申記》和阿英寫的話劇《李闖王》。《圓圓曲》為《甲申記》劇中人吳三桂的愛妾陳圓圓所唱,其內容是婉勸李自成 手下的驍將劉宗敏不要對她無理,以免激怒吳三桂勾引清兵入關,詞曲如怨如訴,哀婉動人……
妻子自己,音色略帶低啞,但對音律的掌握和情感的表達,倒也小可人意。據說我到越南完成了奠邊府決戰的報導任務後,新華社歡送幾位記者去越南,她在大家的要求下,曾相當動情地唱了蘇聯的這樣一首歌:
一條小路曲曲彎彎細又長,
一直通向迷霧的遠方。
我要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
跟隨我的愛人上戰場;
我要沿著這條細長的小路,
跟隨我的愛人上戰場……
那時她正懷著我們的大女兒。我相信她在那種場合下單單要唱這支歌,確是出於純真高潔的情愛的。很可惜,這情愛經不起霜打雪奪而猶如曇花一現。在這遲早總會天各一方的時刻,她要我再唱幾支歌給她聽聽,與其說舊情難忘,不如說留個無形的紀念吧!
她怕隔壁的新鄰們聽見我的歌聲,暗笑我們這是「望鄉台前打溜秋——死中作樂」,特地要我「輕輕地唱」。
我輕輕地唱了,先唱了朝鮮的《春之歌》,繼而唱了西班牙國際縱隊的《我們懷念雅拉瑪》,最後才唱了她最愛聽的《圓圓曲》。
《圓圓曲》的歌詞大意是——
今朝啊今朝,
舊江山換了新主,
正慾把基業穩固,
莫國妾逼反了兒夫。
他見我,在田國丈府;
他迎我,用油壁香車;
他別我,因兵書頻催;
他約我,永不相誤;
他愛我,如掌上明珠。
只怕他,聽說奴被將軍擄,
他就要衝冠一怒,六軍編素,
勾結滿番胡奴。
將軍——
目前邊患正猖撅,
遍地瘡痍猶待撫。
將軍啊將軍——
奴似落花流水任漂泊;
你好比東方旭日初升,
莫被奴這烏雲遮住……
我唱完了,她輕輕地長歎了一口氣。我不知道她的心頭是否也和我一樣在滴血。
七
第二天一早,我們一起與同志們乘坐帶帆布篷的大卡車進城。在人們熙熙攘攘地急於買份早點就去辦公室的機關食堂裡,妻子特意多買了幾個鹹鴨蛋和幾根廣東小臘腸,陪我共進也許是分手前的最後一頓早餐。
早餐後,我們去北大荒的六個人——對外新聞編輯部編輯。著名歷史學家陳寅格的侄兒陳封雄,對外新聞編輯部英俄文業務幹事梁昌榮,參考資料編輯 部編輯、一度擔任過國民黨行政院長的俞鴻鈞的外甥陳亮,地方新聞編輯部編輯方約,新聞攝影編輯部編輯楊迎先,以及我本人,各自拿著自己的行李和書箱,等 等,登上了一輛陳舊的也有帆布篷的美式中吉普,直開前門火車站。
車子快出新華社南大門時,我才從車後發現新華社機關黨委的幾位男女工作人員,在大鐵門裡面的路邊上向我們揮手送別。
這時,還可稱做我的妻子的她,也匆忙趕來站在一邊,默默無語地向我揮了揮她那小巧的手。我一下從一邊的側座上躬著腰站了起來,一手緊抓著車後 的欄板,一手伸到帆布篷外,像要劃破空氣似地使勁揮動著,大聲呼喊著妻子的名字——「再見了——青青——拜託了——」直到車子拐上了國會街1,順著宣武門裡的城牆向東開,再也看不見她了,我才返回自己的座位。
北京的城牆,在「文化大革命」前才開始逐步拆除。當年新華社門前叫國會街,現在叫宣武門西大街,為北京前三門大街的一段。
「不幸的家庭各有各的不幸。」可是此時此刻,在中國大地上,同遭這種不幸的家庭究竟有多少?誰能說得清?!
名揚中外的新華社:再見了!
古老美麗的北京城:再見了!
此去能否復歸,誰能為我們掐指一卜!
(待續)(//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