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死一生——我的「右派」歷程(7)
‧4(上) 故土
一
七月下旬,酷暑難當。
一天清晨,我的一條腿上貼著一大塊膠布,一隻胳膊吊在繃帶裡,從上海乘船渡江北,於當天傍晚到達南通的天生港。第二天一大早,又從天生港乘坐長途公共汽車,顛簸了一整天,於當晚踏上了生我養我的故土——蘇北阜寧縣城南約30里外的溝墩鎮。
這是一個依傍串場河,坐落在著名的范公(仲淹)堤(南)通(贛)榆公路上的小鎮。抗戰前,全鎮擁有數千人口,擁有小學。中學和師範學校,還有幾家裝有電燈的碾米廠。抗戰開始,尤其在日寇侵佔了上海、南京之後,兵荒馬亂,迭遭塗炭,全鎮一蹶不振。
抗戰勝利後的1946年春天,我的父親戴石屏因急性黃疽症不治離世。當時我正在淮陰列席華中解放區宣傳教育會議,未能回家見他最後一面,雖然相距只有一百幾十里地。
不久,蔣介石全面撕毀國共停戰協定,蘇北解放區首當其衝地遭到國民黨軍隊的瘋狂進犯。隨著連水城的失守,新四軍主力北撤山東,蘇北城鎮幾乎全部陷入敵手,溝墩鎮也成了敵人的一個據點。
當年冬天,我也背著一支三八式馬槍和兩個手榴彈,臨時參加了一支小部隊,經常在溝墩四處打游擊。
一天,我們這支小部隊接連打了三次仗,迂迴奔波了數十里,當夜又在溝墩鎮南頭敵人崗樓以南1000多米的地帶,悄悄地由西而東,越過了范公堤,渡過了 串場河,剛剛跑到幾里地外的一個小林子鋪了些稻草躺了下來,在村西100多步外擔任警戒的哨兵就響起了槍聲:大約三倍於我們的一個營的敵軍已尾隨而至!他 們有迫擊炮,機關鎗更比我們的多得多。我們只得利用一條條一尺來高的小田埂倉促應戰,交替後撤,好幾位同志犧牲了。
1947年5月,為配合山東主力部隊,在山東沂蒙山區的孟良崮圍殲蔣介石的「王牌的王牌」七十四師,蘇北敵後的解放軍也紛紛出擊,出擊的目 標之一,就是我的家鄉溝墩鎮。硝煙未盡,我隨軍來到了自家門前,只見草屋四周彈坑挨著彈坑,泥巴粘合的碎磚牆上更是彈痕纍纍。進門一看,全家老少都淚水漣 漣。
原來在雙方激戰時,我方炮兵打來的一陣陣迫擊炮彈中,有一顆正好擊中了我家的屋頂,直落在全家人都蜷縮其下的一張大床前。幸虧這炮彈沒有爆炸,一家人才僥倖餘生。
睹此苦境,我只能對我的母親和兄嫂以言相慰一番,便依依告別。
其後,我又跟隨部隊參加了鹽城戰役、鹽(城)南戰役、海安一掘港(今叫如東縣)戰役以及大大小小很多次戰鬥。在鹽城戰役中經歷了白刃戰場面,在鹽南戰役中因為徹夜站在冰水中而凍傷了一隻腳。其間迂迴轉戰,幾次途經溝墩附近,我均未能踏進家門。
1948年新年過後,我隨軍離開蘇北,參加收復大運河以西蘇皖交界的江淮失地,才碰巧路過家門。但我只能站在半掩著的柴門邊,與家人急匆匆地 說了幾句話。母親和二嫂趕忙把元宵煮下鍋,叫我等一等;幾個三四歲到八九歲的小侄兒侄女,也紛紛圍了上來拽住我的灰大衣下擺,不讓我走。
「自從你出去打鬼子,你就沒吃過家裏的湯圓了!」母親說,「再說,再過半個來月,就是你的20歲生日了1。你小時候每逢過生日,媽都給你煮個大雞蛋,你還記得嗎?這一回,留你也留不住,就吃家裏的幾個湯圓再去吧!」
本人生於1928年黃曆正月21日,當年的陽曆2月12日。
「不能,媽!」我說,「不然,我就要掉隊了!」
我的三哥戴育霖——他是繼承父業的中醫大夫——忙問我:「那你何時才能再回家?」
「打敗了蔣介石,一定回來住幾天。」說罷,我說服小侄兒侄女們鬆開了手,就疾步追趕隊伍去了。
我一口氣跑了半里多地,轉身一看,還見我的白髮老母帶著一家大小,佇立在寒風中向我頻頻招手。
第二年春天,打過了長江,駐在南京,只因工作脫不開身,我沒能兌現「打敗了蔣介石,一定回來住幾天」的諾言。爾後又去了朝鮮、去了越南,實現對親人許下的諾言,竟推遲了七年之久!
二
七年了,我們的國家確已發生了許多值得慶幸的變化。我滿以為,等候遊子歸來的故土,也必定已呈現出一派奼紫嫣紅。興旺發達的新姿。但是待我下 了長途汽車,對童年時代十分熟悉的大街小巷匆匆瀏覽了一遍時,我的心頓時就涼了!房屋零落不整,街道坑坑窪窪。1947年5月,我們消滅了盤據在這裡的國 民黨軍隊時所見到的破碉堡和殘銹的鐵絲網,有的竟像「珍貴的歷史文物」,仍原封未動地擺在河邊與橋頭。除了抗戰初期,被「焦土抗戰」的國民黨守軍焚燬了的 連結南北兩條街的高大的「景雲橋」,已被一座平坦的木橋代替而外,這個飽經苦難的小鎮,與我等不及吃家裏一個元宵就匆匆離去時所見到的景象,幾乎沒有什麼 說得過去的改觀。中學與師範學校沒有恢復,連一家稍稍像樣的商店、飯店也沒有。
再看看鎮內外鄉親們所過的日子,就更令人心顫了!對手錶、自行車、收音機等等,他們固然「望洋心歎」,就是對自己血汗澆灌出來的許多東西, 他們似也無權享受——養雞者吃不上雞蛋,養豬者吃不上豬肉,種棉花的一年沒有幾尺布票,種花生大豆的每月也得不到幾小兩油。還有不少人食不足以果腹,衣不 足以蔽體,非不治之症而不得治……
常言道,希望過高,失望愈重。失望之餘,必然要想一想:這是為什麼?!
八年了!國民黨的殘兵敗將被全部逐出大陸也已七年了!而千百萬的同志們衝鋒陷陣時所嚮往的巨變,為何在我的故土來得這樣慢?如果說,「毛主席 是紅太陽,照到哪裏哪裏亮」的說法是切合實際的,我們的家鄉也被照了不少年頭了,為什麼老是不怎麼亮?我雖然沒有特意追根究底,但在家剛剛住了下來,就有 來喊冤告狀的人們,無意中帶著這些答案悄悄地陸續登門了。由此我再深入一瞭解,家鄉舊顏難改的癥結所在,就是當地的一些幹部不爭氣。其中尤為不爭氣的一 個,竟是我小時候的一位同學。
三
1943年秋天,日寇第二次占駐溝墩時,我的這位同學跟日寇當了伙頭軍。日寇下鄉大掃蕩,他也跟著「小掃蕩」。日寇投降,他潛逃數月才惶然而歸。由於他擅長溜鬚拍馬,竟當上了我們的村幹部,又混進了黨。
從此,他在日寇佔領溝墩時的種種胡作非為,立即公開而「合法」地死灰復燃,被人們稱做「共產黨中的『二皇』」。
日寇自稱「大日本皇軍」,中國老百姓就蔑稱漢奸走狗與偽軍為「二皇」。
土改,他中飽勝利果實;鎮壓反革命,他與反革命分子合夥做買賣;大軍南下渡江修橋鋪路,他偷拿修大橋的木料;統購統銷,他利用公款和自開的糧 行搶購大批糧食,來春高價出售;糧油供應緊張,街上做大餅油條的小本經營者求他幫忙,他不理,等人家向他送了錢進了貢,他才開出介紹信到縣裡去要求供應油 糧,並多要了若干袋麵粉,分給這些小本經營者替他白出力賺大錢;1956年春天「私營工商業改造」,他「自動」代表本鎮工商戶到鹽城專區去開會,硬向本鎮 工商聯要了若干「開會費」;業餘劇團的經費,抗美援朝老百姓捐獻飛機大炮的錢,只要經他的手,他都要來個雁過拔毛;儘管他早已成了家,並有了大幫孩子, 但他那尋花問柳的「雅興」仍不減當年,一些現役軍人的妻子和婦女幹部,均在他的「尋問」之列。
他還掌握了汽車站和輪船碼頭,強使一些過路的老百姓必須搭輪船坐汽車。因為賣的車票船票越多,國營公共汽車公司和輪船公司分給他的錢就越多。為此他和他的一個弟弟,曾多次把一些搭乘民船的乘客趕上岸,並把船主打落下水。
1954年,他家蓋了三間大堂屋,所有的磚瓦都是從別人家「弄」來的,還白用了許多小工。一個幫他家代耕的農民幹了一上午的活,要求吃了午飯再干,他就當眾把這位農民打得昏倒在地。他的老丈人和小舅子也仗著他的權勢,常常挾嫌報復毆打無辜。
他的收入很可觀,超過本鎮一般工商戶許多倍,但他從未認真地報過稅。他私自宰了好多頭標準豬,也不報一分錢的稅。稅務所的同志向他催要過好多次,都被他大罵而回……
多年來,鎮上的一些黨團員和勇敢正直的老百姓,曾不斷地為推倒這個新惡霸展開了艱苦的鬥爭,但都以失敗告終。因為「上面」的許多人,都被這個新惡霸的鈔票擋住了眼睛,被他的大魚大肉糊住了嘴。有人說溝墩區區長呂某吃了這個新惡霸的32只「九斤黃」1。呂區長說:「胡說!只不過是一般的吃喝!」
老母雞中最高級的一種,黃色的羽毛,每隻重達九斤上下。
所以儘管老百姓的控告書多如雪片,「上面」不但根本不理,反把控告者一一出賣給這個新惡霸,任其私設公堂,挨個兒「審訊」。人們又寫信到阜寧縣委、鹽城地委直到江蘇省委,一切均如巨石沉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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