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兒科名醫萬全與同鄉胡元溪早有不和。有一年,胡的兒子4歲,患病咳嗽,請醫多人,遷延8個月不愈,反增咳血。不得已方請萬全診治。萬氏「以活人為心,不記宿怨」,欣然往之。診後,認為前醫一誤再誤,法當清金降火,潤肺涼血,「非三五十劑不效。」胡元溪問:「何太遲也?」萬答:「病經八月無效,公不曰遲,而以一月為遲何哉?」 乃告元溪云:「請置一薄,自初服藥日起,某日服某藥,某日加減某藥。」———怕他有疑心,告以予備筆記,逐日記錄服藥情況,以為憑證,胡「聞之喜」。5劑後,咳減十分之七,咳血亦止。
然而,胡元溪「終不釋疑」,又請他醫治之。有人對萬全說,他不要你治,「爾可去矣。」萬氏說:「彼只一子,非吾不能治也。吾去,彼再不復請也。誤了此兒,非吾殺之,亦吾過也。」且看他醫怎治,用之有理我走,如又誤治,吾必阻之。「阻之不得,去未遲也。」他醫用藥果然有誤,萬全阻之,且曰:「吾為此子憂,非相妒也。」胡元溪不聽,萬全只好離去。行前,他撫摸著病兒說:「且少吃些,可憐疾之復作奈何!」病兒服藥一小杯,咳喘復作,血來如初,病兒哭曰:「吾吃萬先生藥好些,爺請這人來,要毒殺我。」胡元溪至始方悔,親自拜請萬全再治。萬全歎曰:「早聽吾言,不有此悔。要我調治,必去嫌疑之心,專付託之任,以一月為期。」 至此,專一聽由萬全診治,先止血,繼爾止咳,前後17天而獲全愈。胡家謝之。
此案玩味再三,感慨良多。且不論萬全手眼高明,妙手回春,單說本案一波三折的起伏中,他對病家的關懷體貼,可謂無微不致,難以企及。身處病家猶疑之中,能「以活人為心,不記宿怨」,坦然赴治,已顯胸懷;因恐病家不安,提出記錄病案,以為憑證,令其放心,再顯心跡;初戰告捷,又被換醫,本可就此撒手離去,卻說了「彼只一子,……誤了此兒,非吾殺之,亦吾過也。」言真意切,令人心動。後見他醫用藥有誤,力勸阻之,被病家否定後,實已萬般無奈,然而猶勸戒病兒:「且少吃些,可憐疾之復作奈何!」 殷殷體貼之情躍然紙上。
全案過程,萬全的一言一行,處處傾注了對病家的關懷之情,仁愛之意,所謂一枝一葉總關情是也。這種情意,說到底,是一種人文情懷的體現,是名醫身上的一種重要品格。與醫術相比,它不只是醫德的體現,更是一種高層次的精神境界,顯露的是其人文素養、品格修行融注於專業技術後的綜合表現,筆者稱之為人文情懷,或曰人文精神。萬全在本案的表現可謂淋漓盡致,堪稱榜樣,俗醫一般難以達到這種境界。
在醫學發展的初期,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原本是渾然一體的。「醫乃仁術」,「醫者父母心」就是證明。二者的分離是醫學發展到近代出現的現象。科學精神強調尊重客觀事實,尊重規律,排除主觀因素的影響,以求真求實和理性為特點,因而人在其中處於何種地位,以及病人的感受,似乎退於次要位置。以至出現某些醫生「見病不見人」、「愛病不愛人」的現象。現代醫學技術的冷峻和客觀,逐漸替代了原本與醫學融為一體的親情與仁愛,不知這算不算一種倒退?
人文精神則強調以人為本,關愛病人,生命的價值被置於神聖的地位,孫思邈所謂「人命至重,有貴千金」,就集中體現了這一點。它強調尊重患者的情感和人格,富於同情心,追求人性化,它以友善、仁愛為特點,關心病人,尊重患者,注重情感的傾入,既見病也見人,人重於病。
中醫傳統一向講究注重人文精神,要求醫生具有深厚的人文素養,此是發揚人文精神的前提,歷代名醫都有精彩的論述。明·龔廷賢:「凡為醫者,性存溫雅,志必謙恭,動須禮節,舉乃和柔,無自妄尊,不可矯飾。」 「長於吾者,以母視之;少於吾者,以女視之,不敢稍萌妄念。」這是講了醫家的修養。清喻昌:「醫,仁術也。仁人君子,必篤於情,篤於情,則視人猶已,問其所苦,自無不到之處。」這是講了醫家的情懷。後學如我輩,應該將科學精神與人文精神融為一體,歷代名醫身上都凝聚著這種思想的光芒,下面評按二三:
吳鞠通曾治郭氏,因喪夫哭泣不休,悲痛萬分而病腹脹,六脈俱弦,了無胃氣,氣喘不能食,身體瘦弱。診畢,吳氏認為,無情之草木,不能治有情之病,只有開導解結,使之情之暢快,方可見效。吳問,為何如此悲傷?答曰「夫死不可復生,所遺二子尚小,恐難長大成人。」 吳說:「汝夫已歿,汝子已失其養。汝若再死,汝子豈不更無所賴乎?如此則不獨無益於夫,而反害其子。汝應儘教子之職,不可死,亦不可病。今之病必須情志舒暢而後可愈。」 婦人聞言而悟,說道:「自此以後,吾不獨不哭,且不敢憂思,一味以喜樂從事,但求其生以有吾兒而己。」吳乃書解郁方,十幾劑而收全功。
按:無情之草木,不能治有情之病。吳氏人情練達,點中病人心穴,勸導入情入理,此可謂治病先治人,治人先治心,心懷舒暢,投藥方可見功。俗醫不能解其心結,此症投藥升斗恐亦無功。
吳氏另治書生鮑某,因功名不遂而發病,大狂七年,京師名醫遍治無效。吳診時,見其蓬頭垢面,衣不蔽體,下身俱赤,門窗砸碎,隨釘隨砸,脈弦長。言語之亂,形體之羸,自不待言,家人將其手腳拷於石磨盤上。吳辨為實證,以極苦之藥瀉心膽之火,書膽草、黃連、二冬、生地、丹皮等,效果大顯,神志稍清。吳便據其致病之由,對其勸導:「功(名)不就,只因未識文章至高之境,惟有勤奮始可至高,非人力所能強求,何怒之有?」病人俯首無辭。後用藥調理,半月後神志恢復,著整衣冠,用功學習,「下科競然高中」。
按:「京師名醫遍治無效」之狂證,吳氏用藥似亦未離瀉心膽之火套藥,卻不但治癒七年頑病,而且「下科競然高中」,高明在哪兒呢?就在於吳氏的人文關懷上。他不僅對症用藥,而且善於對心開導,-句話解開胸中塊壘,人文情懷在此案中可稱起了決定性作用。
滬上名醫張驤雲(1855~1925年),凡遇貧困病者,經常贈藥贈錢,口碑載道。然而有貧困而傲者,不願接受其饋贈,他就將錢物置於枕畔,告曰「天賜」———上天賜予你的。既或是贈錢濟人,也全無居高臨下之態,而有平等相待之意,保持了貧困者的面子,用心可謂良苦。
按:此「天賜」一語盡顯驤雲風姿與人文精神。
文章來源: 厚樸中醫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