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回 施毒計金桂自焚身 昧真禪雨村空遇舊(下)
正鬧到危急之際,賈璉帶了七八個家人進來,見是如此,便叫人先把夏家的兒子拉出去,便說:「你們不許鬧,有話好好兒的說。快將家裏收拾收拾,刑部裏頭的老爺們就來相驗了。」金桂的母親正在撒潑,只見來了一位老爺,幾個在頭裏吆喝,那些人都垂手侍立。金桂的母親見這個光景,也不知是賈府何人,又見她兒子已被眾人揪住,又聽見說刑部來驗,她心裏原想看見女兒屍首,先鬧了一個稀爛,再去喊官去,不承望這裏先報了官,也便軟了些。
薛姨媽已嚇糊塗了。還是周瑞家的回說:「他們來了,也沒有去瞧她姑娘,便作踐起姨太太來了。我們為好勸她,那裏跑進一個野男人,在奶奶們裏頭混撒村混打,這可不是沒有王法了!」賈璉道:「這回子不用和他講理,等一會子打著問他,說:男人有男人的所在,裏頭都是些姑娘奶奶們,況且有他母親,還瞧不見他們姑娘麼,他跑進來不是要打搶來了麼!」家人們做好做歹,壓伏住了。
周瑞家的仗著人多,便說:「夏太太,你不懂事,既來了,該問個青紅皂白。你們姑娘是自己服毒死了,不然,便是寶蟾藥死她主子了,怎麼不問明白,又不看屍首,就想訛人來了呢﹖我們就肯叫一個媳婦兒白死了不成﹖現在把寶蟾捆著,因為你們姑娘必要點病兒,所以叫香菱陪著她,也在一個屋裏住,故此,兩個人都看守在那裏,原等你們來眼看看刑部相驗,問出道理來才是啊。」
金桂的母親此時勢孤,也只得跟著周瑞家的到她女孩兒屋裏,只見滿臉黑血,直挺挺的躺在炕上,便叫哭起來。寶蟾見是她家的人來,便哭喊說:「我們姑娘好意待香菱,叫她在一塊兒住,她倒抽空兒藥死我們姑娘!」那時,薛家上下人等俱在,便齊聲吆喝道:「胡說!昨日奶奶喝了湯才藥死的,這湯可不是你做的!」寶蟾道:「湯是我做的,端了來,我有事走了,不知香菱起來放些什麼在裏頭藥死的。」金桂的母親聽未說完,就奔香菱。
眾人攔住。薛姨媽便道:「這樣子是砒霜藥的,家裏決無此物。不管香菱、寶蟾,終有替她買的,回來刑部少不得問出來,才賴不去。如今把媳婦權放平正,好等官來相驗。」眾婆子上來抬放。寶釵道:「都是男人進來,你們將女人動用的東西檢點檢點。」只見炕褥底下有一個揉成團的紙包兒。金桂的母親瞧見,便拾起,打開看時,並沒有什麼,便撩開了。寶蟾看見道:「可不是有了憑據了﹖這個紙包兒我認得,頭幾天耗子鬧得慌,奶奶家去與舅爺要的,拿回來擱在首飾匣內,必是香菱看見了,拿來藥死奶奶的。若不信,你們看看首飾匣裏有沒有了。」
金桂的母親便依著寶蟾的所言,取出匣子,只有幾支銀簪子。薛姨媽便說:「怎麼好些首飾都沒有了﹖」寶釵叫人打開箱櫃,俱是空的,便道:「嫂子這些東西被誰拿去﹖這可要問寶蟾。」金桂的母親心裏也虛了好些,見薛姨媽查問寶蟾,便說:「姑娘的東西,她那裏知道﹖」周瑞家的道:「親家太太別這麼說呢。我知道寶姑娘是天天跟著大奶奶的,怎麼說不知﹖」這寶蟾見問得緊,又不好胡賴,只得說道:「奶奶自己每每帶回家去,我管得麼﹖」眾人便說:「好個親家太太!哄著拿姑娘的東西,哄完了,叫她尋死,來訛我們。好罷了!回來相驗,便是這麼說。」寶釵叫人:「到外頭告訴璉二爺說,別放了夏家的人。」
裏面金桂的母親忙了手腳,便罵寶蟾道:「小蹄子!別嚼舌頭了!姑娘幾時拿東西到我家去﹖」寶蟾道:「如今東西是小,給姑娘償命是大。」寶琴道:「有了東西,就有償命的人了。快請璉二哥哥問準了夏家的兒子買砒霜的話,回來好回刑部裏的話。」金桂的母親著了急道:「這寶蟾必是撞見鬼了,混說起來。我們姑娘何嘗買過砒霜﹖若這麼說,必是寶蟾藥死了的。」寶蟾急的亂嚷,說:「別人賴我也罷了,怎麼你們也賴起我來呢﹖你們不是常和姑娘說,叫她別受委屈,鬧得他們家破人亡,那時將東西捲包兒一走,再配一個好姑爺。這個話是有的沒有﹖」金桂的母親還未及答言,周瑞家的便接口說道:「這是你們家的人說的,還賴什麼呢﹖」金桂的母親恨的咬牙切齒的罵寶蟾說:「我待你不錯呀!為什麼你倒拿話來葬送我呢﹖回來見了官,我就說是你藥死姑娘的。」寶蟾氣得瞪著眼說:「請太太放了香菱罷,不犯著白害別人。我見官自有我的話。」
寶釵聽出這個話頭兒來了,便叫人反倒放開了寶蟾,說:「你原是個爽快人,何苦白冤在裏頭﹖你有話,索性說了,大家明白,豈不完了事了呢﹖」寶蟾也怕見官受苦,便說:「我們奶奶天天抱怨說:『我這樣人,為什麼碰著這個瞎眼的娘,不配給二爺,偏給了這麼個混賬糊塗行子。要是能夠同二爺過一天,死了也是願意的。』說到那裏,便恨香菱。我起初不理會,後來看見與香菱好了,我只道是香菱教她什麼了,不承望昨兒的湯不是好意。」金桂的母親接說道:「益發胡說了!若是要藥香菱,為什麼倒藥了自己呢﹖」
寶釵便問道:「香菱,昨日你喝湯來著沒有﹖」香菱道:「頭幾天我病得抬不起頭來,奶奶叫我喝湯,我不敢說不喝,剛要扎掙起來,那碗湯已經洒了,倒叫奶奶收拾了個難,我心裏很過不去。昨兒聽見叫我喝湯,我喝不下去,沒有法兒,正要喝的時候兒呢,偏又頭暈起來。只見寶蟾姐姐端了去,我正喜歡,剛合上眼,奶奶自己喝著湯,叫我嘗嘗,我便勉強也喝了。」寶蟾不待說完便道:「是了,我老實說罷。昨兒奶奶叫我做兩碗湯,說是和香菱同喝。我氣不過,心裏想著,香菱那裏配我做湯給她喝呢﹖我故意的一碗裏頭多抓了一把鹽,記了暗記兒,原想給香菱喝的。剛端進來,奶奶卻攔著我到外頭叫小子們僱車,說今日回家去。我出去說了回來,見鹽多的這碗湯在奶奶跟前呢,我恐怕奶奶喝著鹹,又要罵我。正沒法的時候,奶奶往後頭走動,我眼錯不見,就把香菱這碗湯換了過來。也是合該如此,奶奶回來就拿了湯去到香菱床邊喝著,說:『你到底嘗嘗。』那香菱也不覺鹹。兩個人都喝完了。我正笑香菱沒嘴道兒,那裏知道這死鬼奶奶要藥香菱,必定趁我不在,將砒霜撒上了,也不知道我換碗。這可就是天理昭彰,自害其身了。」於是眾人往前後一想,真正一絲不錯,便將香菱也放了,扶著她仍舊睡在床上。
不說香菱得放,且說金桂母親心虛事實,還想辯賴。薛姨媽等你言我語,反要她兒子償還金桂之命。正然吵嚷,賈璉在外嚷說:「不用多說了!快收拾停當,刑部老爺就到了。」此時惟有夏家母子著忙,想來總要吃虧的,不得已反求薛姨媽道:「千不是,萬不是,終是我死的女孩兒不長進,這也是她自作自受。若是刑部相驗,到底府上臉面不好看,求親家太太息了這件事罷。」寶釵道:「那可使不得,已經報了,怎麼能息呢﹖」周瑞家的等人大家做好做歹的勸說:「若要息事,除非夏親家太太自己出去攔驗,我們不提長短罷了。」賈璉在外也將她兒子嚇住,他情願迎到刑部具結攔驗。眾人依允。薛姨媽命人買棺成殮。不提。
且說賈雨村陞了京兆府尹,兼管稅務。一日,出都查勘開墾地畝,路過知機縣,到了急流津,正要渡過彼岸,因待人夫,暫且停轎。只見村旁有一座小廟,牆壁坍頹,露出幾株古松,倒也蒼老。雨村下轎,閑步進廟,但見廟內神像金身脫落,殿宇歪斜,旁有斷碣,字蹟模糊,也看不明白。意欲行至後殿,只見一翠柏下蔭著一間茅廬,廬中有一個道士合眼打坐。雨村走近看時,面貌甚熟,想著倒像在那裏見來的,一時再想不出來。從人便欲吆喝,雨村止住,徐步向前,叫一聲:「老道。」那道士雙眼微啟,微微的笑道:「貴官何事﹖」雨村便道:「本府出都查勘事件,路過此地,見老道靜修自得,想來道行深通,意欲冒昧請教。」那道人說:「來自有地,去自有方。」雨村知是有些來歷的,便長揖請問:「老道從何處修來,在此結廬﹖此廟何名﹖廟中共有幾人﹖或欲真修,豈無名山﹖或欲結緣,何不通衢﹖」那道人道:「葫蘆尚可安身,何必名山結舍﹖廟名久隱,斷碣猶存,形影相隨,何須修募﹖豈似那『玉在賣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之輩耶!」
雨村原是個穎悟人,初聽見「葫蘆」兩字,後聞「玉釵」一對,忽然想起甄士隱的事來。重復將那道士端詳一回,見他容貌依然,便屏退從人,問道:「君家莫非甄老先生麼﹖」那道人從容笑道:「什麼『真』,什麼『假』!要知道『真』即是『假』,『假』即是『真』。」雨村聽說出「賈」字來,益發無疑,便從新施禮,道:「學生自蒙慨贈到都,托庇獲雋公車,受任貴鄉,始知老先生超悟塵凡,飄舉仙境。學生雖溯洄思切,自念風塵俗吏,未由再覲仙顏。今何幸於此處相遇!求老仙翁指示愚蒙。倘荷不棄,京寓甚近,學生當得供奉,得以朝夕聆教。」那道人也站起來回禮,道:「我於蒲團之外,不知天地間尚有何物。適才尊官所言,貧道一概不解。」說畢,依舊坐下。
雨村復又心疑:「想去若非士隱,何貌言相似若此﹖離別來十九載,面色如舊,必是修煉有成,未肯將前身說破。但我既遇恩公,又不可當面錯過。看來不能以富貴動之,那妻女之私更不必說了。」想罷,又道:「仙師既不肯說破前因,弟子於心何忍!」正要下禮,只見從人進來,稟說:「天色將晚,快請渡河。」雨村正無主意,那道人道:「請尊官速登彼岸,見面有期,遲則風浪頓起。果蒙不棄,貧道他日尚在渡頭候教。」說畢,仍合眼打坐。雨村無奈,只得辭了道人出廟。正要過渡,只見一人飛奔而來。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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