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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紀實文學

禁書連載:如焉(61)

‧44(上)

初八,茹嫣,達摩,毛子相約來到衛老師家。

衛老師的感冒加重了。去的時候還在午睡。趙姨說,頭天晚上有些低燒,吃了藥,今天早上燒退了,人就虛弱得很。讓他去醫院,他說等見到女兒她們再說。達摩說,那母女倆還是住賓館好一些,便於衛老師休息。看著接機的時間要到了,毛子和茹嫣要去機場,達摩要去附近安排住宿。三人坐了一會兒一同離去。

正在年中,機場格外清靜,班機正點到達,聽到廣播後,毛子就撥通了方亞的電話,互相說了接頭的方式。

十幾分鐘後,就見到一對母女倆拖著旅行箱遠遠向出口走來。一問,果然就是了。衛老師的女兒已經不姓衛了,她自我介紹說,姓方,叫方虹宜。她說著一口新疆風味的普通話,讓茹嫣想起陳佩斯叫賣烤羊肉串的那個小品。方虹宜人很顯老,臉色也像大西北人那樣帶著烈日風沙打磨的黑紅。不論是模樣,還是神情,已經看不到一點衛老師的痕跡了。倒是方亞,不知什麼地方,還像她外公。衛老師的女兒不太說話,大多是方亞在說。

上車後,毛子說,老人前些日子感冒,還沒全好,你們見了面,一定不要太激動,怕老人受不了。衛老師的女兒直點頭,把臉側向窗外,要哭出來的樣子。為了好說話,茹嫣和她們都坐在後排。茹嫣就趕快和她聊起新疆來,問她一些新疆的事情。大多也是方亞在回答。

想想這半世紀的父女相認,還帶來一個長成了人的外孫女,茹嫣自己都想哭出來。竟害怕這一刻的到來了,心裏咚咚直跳。眼見得離衛老師家越來越近,幾個人都沉寂著。

毛子在衛老師樓下停好車,幫娘倆拎著箱包,四人一塊進了門棟,一步步朝樓上走去,一點動靜也沒有。毛子上前按門鈴,茹嫣伴著方虹宜,輕輕挽著她的一隻胳膊,那胳膊殭殭的。外孫女方亞跟在後頭。

是達摩來開的門,達摩笑著說,來啦,正等著你們呢。茹嫣就看見衛老師倆口子迎了過來。衛老師沒說話,只是看著那娘倆。那娘倆也看著衛老師,大家不知先該說什麼。一時很奇怪地靜著。衛老師抖抖嗦嗦從口袋裡掏出那兩張照片,抖抖嗦嗦遞給女兒,就是三十年前衛老師病重時準備交給達摩的兩張。女兒一手接過照片,一手也從裡邊口袋裡掏出一張照片遞給衛老師。在車上的時候,茹嫣就看見她幾次翻開衣襟往裡面看什麼。女兒的那張照片,衛老師沒有,是女兒一歲的時候,全家四口人的一張全家福。衛老師看了一眼,還笑著,接著臉就變了形,幾秒鐘後,突然嚎啕一聲:我的娃兒呀——大哭起來。衛老師平日說那種帶口音的普通話,現在卻用地道的徽方言喊出這一聲來,那聲音撕心裂肺的,失了腔調。女兒也就哭著撲了上去。其餘人都陪著垂淚。

達摩和毛子與衛老師相交數十年,從未見過衛老師這樣無遮無攔地哭過。便是在絕境之中,衛老師也常常是笑著的。怕這樣的大慟會傷了身子,但又怕將這些壓抑在胸,也會憋出毛病來,幾個人惶亂中拉扯勸慰,根本止不住這父女倆。

衛老師像孩子一樣嗚咽說,別勸,讓我好好哭一場……

衛老師和那母女倆就站著哭了好久,終於哭痛快了。幾個人被攙扶著拖到沙發上坐下。

茹嫣不習慣當著眾人落淚,進到衛生間,好好讓自己無聲哭了一會兒。然後擦洗一把臉才出來。出來的時候,見他們已經坐下。

衛老師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喃喃說,世事慘烈,莫過於此。一出悲劇,時隔五十年,將我們傷了兩回啊。

大家情緒漸漸平復,又重新拿起照片來看。

方虹宜帶來的那張照片,四寸大小,花邊硬紙板襯底,右下角有一個很漂亮的壓花店名,是本市一家很有名的照像館,現在還在。照片是黑白的,稍稍有些泛黃,但很清楚。照片上,一家四口,大人明朗,孩子健康,衛老師還穿著軍裝,只是沒有了胸符。精明,睿智,甚至有些昂揚自得。衛老師的前妻穿著那種兩排胸扣,有緊身腰帶的列寧裝,端莊,沉靜,很漂亮,神色中有一種當時一般女幹部少有的優雅。一個三歲左右的男孩,想來該是衛老師的兒子,穿著一身海軍衫,還戴著那種有飄帶的大沿海軍帽,眉眼很像衛老師,有些調皮的樣子,斜倚在衛老師膝間。女孩是由衛老師前妻抱著的,圓圓臉,大眼睛,茫然不知世事地望著鏡頭。

方虹宜說,這張照片,是媽媽去世前兩天給她的,在那之前,她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這樣的父親。那時她的繼父還活著,媽媽說,不要讓他知道。

衛老師說,你媽媽什麼時候去世的?

女兒說,1968年。

衛老師說,怎麼死的?

女兒說,自殺。

說到這裡,漸漸就涉及到一個家庭的隱私了。達摩有些不安,站起來說,我們幾個出去一下,定一個吃晚飯的地方……

衛老師看出達摩的意思,很堅決地說,你們也聽聽,這不是一個家庭的私事。再說,我的事,對你們來說,哪還有什麼私密?

方虹宜說了一些她自己知道的情況。她說她很小的時候,在好幾個地方呆過,都記不清了,老在搬家。三四歲的時候到了新疆,才有了一些印象。

衛老師說,他解除監禁之後,曾經打聽過她們娘兒幾個的下落。前妻單位的人說,她調走了。問調到哪兒去了。說支援大西北建設去了。問在什麼地方?說,好像是蘭州吧,當時是統一安排的,也不知道具體哪個單位。然後對方說,你就不要再打聽了,你們已經離了婚,不要再去干擾人家。衛老師當時很委屈地說,可孩子還是我的呀。沒想到那人說,你要真為孩子著想,就不要找他們了。

女兒說記得媽媽一直在教書,教過師範,後來又教中學。到了新疆,她和哥哥有了一個父親。下火車的時候,一個男人來接她們。媽媽對他們說,這就是你們的父親,他前些年在朝鮮打美帝,是一個戰鬥英雄,現在不打仗了,就回來了。哥哥有些疑惑,私下對媽媽說,爸爸不是這樣的,爸爸臉上沒有疤。媽媽說,就是你們的爸爸,臉上的疤是打美帝受了傷。哥哥說,怎麼還是不像呢?原來那個爸爸說話不是這樣的聲音。一次,繼父為什麼事情打了哥哥,哥哥邊哭邊說,你不是我們的爸爸,我爸爸不打人。她也哭喊著說,你不是爸爸,你是一個大壞蛋……媽媽晚上回來,知道了,把他倆一起打了一頓,自己也哭起來,說你們再說這種話,我就把你們扔到戈壁灘上餵狼去。

從此他們不再說這件事。

繼父是一個老軍人,打了十多年仗,解放初期,跟部隊進疆,然後轉業到地方,在一個機關裡當行政科長,管車,管食堂。他常常開了車帶他們出去玩。困難時期,他總能帶一些吃的回來。那時候新疆吃不到大米,他卻總能讓他們吃上白米飯。繼父不喝酒的時候,對媽媽很好,對他們也很好。喝了酒,就愛打媽媽。後來,媽媽自殺前說,他受過傷,不能生孩子,所以有時候心情不好,你們不要恨他。那時方虹宜15歲,朦朦朧朧懂一點事了,特別為媽媽難過。媽媽說這些的時候,她很奇怪,因為媽媽從來不對他們講這些的,更不會講她自己的私事。沒想到她兩天之後就死了。

方虹宜說,多少年來,媽媽從來不跟他們談家常的。那天夜裡,她已經睡下了,媽媽來到自己的床頭,坐了一會兒,又把哥哥也叫來,說了很多話,就是那天,媽媽將那張全家福交給她。媽媽沒有給哥哥,是因為到後來哥哥和媽媽關係不好,總鬧彆扭。小時候,哥哥幾次私下對她說,他覺得媽媽是一個特務。說繼父也是一個特務。他說,媽媽肯定有事瞞著我們。最可怕的是,有一次,哥哥突然說,是不是媽媽把咱們爸爸暗殺了?然後到新疆來和繼父這個特務接上了頭?反正哥哥是一個很愛胡思亂想的人,很小的時候,就常常一個人發呆。然後就偷偷摸摸寫一些東西,誰也不讓看。他自己有一個藏的地方,他自殺之後,她好長時間才找到它們。

衛老師問,媽媽為什麼事自殺。

女兒說,媽媽自殺的原因,我好長時間也不知道,只聽他們專案組的說是畏罪自殺,自絕於黨自絕於人民。繼父也不說。媽媽自殺,對我們來說簡直是晴天霹靂,我和哥哥上學的時候,都知道我們自己是革命幹部子女,文革開始的時候,我們都是紅衛兵。媽媽在學校也沒受到多少衝擊,她是他們學校裡革命資格很老的一個,又不是當權派,後來成立革委會,軍代表還讓她當了副主任。媽媽很積極,沒日沒夜地忙,忙得繼父都有意見了。幾次聽見他們吵架,聽見繼父說,遊行啊,開會啊,大批判啊,這些都能當飯吃啊?老子當年打仗,也要吃飯呢!媽媽不作聲,趕快就去做飯。繼父從來不做飯,他管食堂的。後來亂了,食堂常常不開飯。媽媽就教我做飯。她不回來的時候,我就給一家人做飯。

68年開始清隊,查出來媽媽有一個弟弟,是國民黨的一個軍官,跑到台灣去了。這件事媽媽沒有對任何人說起過,參加革命後,也沒有說過。

衛老師說,連我都沒有聽說過。

女兒說,那次清隊,到她老家去外調,被查出來了。抗戰開始之後,媽媽一家離開了家鄉。父母在顛沛流離中相繼病死。他們兄弟姐妹也天各一方。媽媽在江西參加了一個戰地護訓班,後來被其中一個共產黨員介紹到新四軍——

衛老師說,這個我知道。

女兒說,媽媽那個弟弟,就是後來去了台灣的那個舅舅,是最小的,就到了成都一個熟人那兒暫住了一段時間,後來考取了成都的軍校,讀了不到一年就畢業了,畢業後就上了前線。打完日本人,又打內戰。打敗了,就去了台灣。因為和舅舅失去了聯繫,直到快解放,媽媽才聽說了舅舅的下落,後來還在什麼地方見了一面。從此媽媽就不再提到他。本來,這件事媽媽老家的人也不知道。就在清隊小組的人去媽媽老家外調的前幾天,剛好舅舅當年在軍校的一個同學,也被調查了,這兩個專案組的人,在媽媽老家碰上了。如果這事晚幾天早幾天,或許媽媽就躲過去了。

媽媽被他們找去談話,他們一說出舅舅的名字,媽媽就知道完了。她答應馬上把所有經過寫出來。其實,她當時就已經準備走絕路了。還有,他們說,媽媽在戰地護訓班的時候,參加過三青團。也對組織上隱瞞了。

衛老師聽到這裡,沉沉地歎了一口氣說,看來,當初她匆匆和我離婚,又匆匆離開此地,從此無影無蹤,大概也是這個原因了。

方虹宜說,再就是你的事,專案組也對她點了出來。

衛老師說,按你媽媽的性格,這就必死無疑了。她太要強,又太脆弱。

衛老師喃喃問道,她怎麼死的?

方虹宜說,她撞了火車。在鐵路邊留了一張紙條,說自己死有餘辜。但是這些和自己的丈夫孩子都無關,他們對這些全都一無所知。他們無比熱愛毛主席,無比熱愛黨。自己欺騙了他們。(待續)(//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