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連載:一個普通中國人的家族史(77)
第九章 我的大學
六、艱難創業
母親八十年代所掙下的三萬元錢,因為家裡接連發生大事,再加上通貨膨脹的損失,到了一九九一年下半年,就只剩一千八百多塊了。當時我父親一個月工資不過一百二十塊錢,其中九十塊要寄給祖母;母親則好多年沒有到廠裡上班,同時廠裡也處於半停產狀態,也就沒有了收入來源。在送走我上大學之後,我父親母親就只得再次靠雙手創業掙點錢了。
母親以前在燈具廠上班時,廠裡做一種過年掛的花燈,每年過年都能到太原市場上賣些錢。母親想了想,別的掙錢門路也都沒有了,做花燈本錢小,容易翻本,於是就用這最後剩下的一千八百塊錢,雇了幾個原來燈具廠的下崗工人來我們家,租了鐵Z局辦事處的幾間空房子,開起了花燈小作坊。當時本錢小,雇人成本又高,結果只做了兩個品種:三十六個六屏燈(【注】六屏燈是我們家花燈的最早的一個品種,以有六個屏風似的窗口得名)和三十個花籃燈,合計六十六盞花燈,以求圖個“六六順”。
一九九二年新年前夕,我放寒假回家。那天到家時,天已經完全黑了。母親聞訊急忙從作坊趕回來,雙手糊滿了粘花燈用的四○一膠,用汽油隨便擦了擦手就緊緊摟住兒子,眼淚不住地往下掉。兒子幫母親拭幹眼淚,安慰她說,媽,別哭了,我這不是挺好嗎。然後我又問母親,不是說過年前要接姥爺到咱家嗎,怎麼不見姥爺呀?母親回答我說,因為小廠剛開張,現在比較忙,等走上正軌後再去接他。我聽了,也就沒往別處想。
回到家第二天我就到小作坊裡幫母親幹活。母親從事的花燈生產,是一項很復雜、辛苦的買賣。做花燈時,要買回鐵絲、布料、四○一膠、燈穗、排穗、彩紙等原料,先用拔絲機把鐵絲拉直;再按照要做成的花燈形狀,裁成幾十個、甚至上百個不同長短的短鐵絲;再用鉗子把短鐵絲擰成需要用的形狀;然後用電焊機焊成燈架子,一個燈架子往往有上百個焊點;把買回來的布料裁成幾十塊形狀、大小不一的布塊,用四○一膠把布塊粘到燈架子上;再用花邊蓋住布料接縫處,然後再把用彩紙刻成的花紋粘到布面上去,接著再粘排穗、上燈穗;最後,還要往燈上畫水墨畫。一個花燈就要這麼多的工序,所有原料的尺寸、大小、多少都要靠母親的腦子來記。
我所幹的活就是和我父親一起往空白的布面上畫水墨畫,每盞燈要畫三幅不同的畫。一開始我幹得還挺有趣,幹了兩天就覺得枯燥了,挺累。其實,這畫畫算是做花燈裡最輕鬆的活,燈具廠有一個畫燈的畫匠,三五分鐘就可以畫好一幅花鳥畫。但是,我沒有學花鳥,學的是山水,因而要比畫花鳥麻煩許多,速度也慢許多,平均要一個多小時才能完成一幅。但有一點,山水畫在花燈上,就是比花花草草的好看。想一想母親不容易,我就咬著牙,和父親一起把九十個畫畫完了。花燈這個東西,原料本身都值不了幾個錢,關鍵是全都是靠手工。可以說,賣花燈的每一分錢,都是我父母的血汗錢。踏踏實實,不投機取巧;掙血汗錢,不指望運氣,誠實地為社會創造財富換取微薄的收入,這就是我的父母,這兩位普普通通的中國勞動者的想法。
賣花燈跟賣對聯、鞭炮一樣具有時令性,全靠過年以後正月初六到正月十四元宵節前那幾天,正月十五以後就一個也賣不出去了。因此自從做起了花燈的十二年時間裡,我們家就再也沒有過一個安生年。
一九九二年的新年正月初六,我和母親第一次到太原市場賣花燈。當時,母親原來所在的燈具廠主要在位於迎澤大街的省二輕交易廳大樓內設櫃台,我們家沒有那個實力,母親也不想吃“窩邊草”,跟自己原來所在的廠子競爭,就到太原市鐘樓街一帶租櫃台。那時我們家已經基本上沒什麼錢了,租不起好櫃台,母親就上街挨個問,認識了來自河南長葛縣的老霍一家。老霍原是長葛縣下面一個村的黨支部書記,孩子挺多。後來老霍從支書位子上退下來以後,就領著兒孫們做起了戲裝生意,全家都是做戲裝、鑼鼓、彩旗、舞獅用品的。平時就回長葛老家搞生產,臨過年就到太原,全家好幾十口人包了一個小旅社,五個兒子、兩個女婿每人招呼一個商店,孫子們就來回跑腿送貨,女人們就在家裡做飯,一切全聽老霍調度指揮。
母親手裡沒錢,跟老霍認識以後,就在老霍的戲裝店門口租了一個一米見方的空地賣花燈,說好租金二百塊,賣了錢再給。作為能源重化工基地,太原市是全國污染最嚴重的城市之一。由於建設時布局不合理,污染大戶太原鋼鐵公司位於太原市正北面。山西這個地方到了冬天刮北風多,結果把太鋼的污染全都刮到太原市區來了。再加上太原是個三面環山的盆地,污染又不容易散去,造成太原冬季的嚴重污染。那種污染到了什麼程度,可以毫不夸張地說:一年到頭看不到什麼藍天;冬天裡的大晴天,抬頭看看天空,就能看到煙灰狀的煤灰撲簌撲簌地往下掉,我們稱之為“黑雪”;剛換上的白襯衣,出門騎自行車轉一小圈,回來領子就黑了;頭發兩天不洗,就結成氈子,根本梳不動;空氣中漂浮著二百萬公斤鉛,平均每人一公斤。那一年我們第一次做這種買賣,不懂得貨賣堆山的道理,看著漫天的“黑雪”,心疼自己的燈,就用塑料袋把花燈罩起來,掛一個在外邊。來來往往的顧客,看到這一個被塑料袋罩著的花燈,也不知道是幹什麼的,問都不問一下。偶爾有一兩個來問的,一看就只一兩個品種,也就不願意買了。我們母子倆每天凍得哆哆嗦嗦地守在那裡,又冷、又累、又餓、又臟,但就是不見發市,禁不住心急如焚。母親的嘴上急出了滿嘴的大泡,上嘴唇都快挨著鼻子了。自己賣不動就趕緊想辦法找人代銷,一會到這個商店看看,一會到那個攤點問問,終於找了一家代銷的。
那年拉到太原的六十六盞花燈一共只賣了十八個,其中我們家自己只賣出去三個,賣了二百四十塊錢;代銷的賣出去十五個。代銷的那人也挺狠實,從我們這裡拿貨按四五十塊一個拿,賣一百五六十塊。加起來,我們自己只得了不到一千塊錢。老霍家的人真不錯,一看我們受這個罪,又沒掙到錢,連租金也不要了。後來剩下的花燈租了個小面包車拉回太谷,又花掉了六十塊錢的運費。
第一年做生意就虧了本,父親看著滿屋堆著的花燈,心裡也是又急又氣,說這個生意咱們不做了,窮就窮一點,省著過就成了。可是母親卻不這麼看,說孩子們馬上就要畢業成家了,安排工作、結婚哪個不要錢?就憑你那麼點工資,絕大部分還要供養老太太(【注】指我的祖母),不幹這買賣,吃啥呢?咱們雇不起人,就自己幹,能幹多大就多大。於是我父親就辦理了提前退休手續,跟著燈具廠的一個老工人於師傅學習焊燈技術。我們家對於師傅很厚道,於師傅也很用心教;而父親腦子好使,一學就會,而且因為是給自己幹的,焊起燈來比於師傅更用心,更精益求精。我父母二人,一個焊燈,一個糊燈,沒日沒夜地幹活,姐姐則每個星期天回家時刻花。母親吸取了第一年的教訓,開始琢磨起花樣款式來,使得我們家的花燈品種在第二年增加到了十來個。就這樣,我們家的花燈作坊開始艱難起步了。(待續)(//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