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時,我來到清泉。清泉,一個美麗的部落名字。與清泉的初次相遇,感覺卻有些落差。溪谷土石狼籍,機械怪手停在溪畔,原本美麗的溪谷被土石流肆虐地遍體麟傷。連往霞喀羅古道的產業道路的山坡也出現大片的黃土崩塌。我今天的霞喀羅古道之行差點受阻於這片土石流。
清泉,對我來說,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走完霞喀羅古道,回程經過清泉時,我暫時停車於清泉派出所前的公園旁。想在附近走走。公園內有一塊導覽圖,標誌附近的景點。
清泉,是泰雅族人的部落,因這裡的溪谷有溫泉湧湧而出,泰雅族人稱之為「ulay-mkilix」,是指「自然的熱水」。於是泰雅人便以「ulay」為地名。「ulay」,漢字音譯為「烏來」。日據時代大正二年(1913年),日本人進入此地,開發溫泉,並改地名為「井上」。「井上溫泉」也成了當時「新竹八景」之一。台灣光復後,去掉日本味的「井上」地名,改名為「清泉」。
清泉派出所的位置就是日據時代「井上駐在所」,但建築已經過改建。派出所前的石砌駁坎,則是日據時代遺留下來的,雖然有些已經過水泥補強或石塊重砌過,但仍然可感受到昔日的駐在所的氣氛。而公園草坪的空曠處則是昔日的「番童教育所」。
導覽地圖上標示出曾經居住過清泉部落的兩位名人。一是作家三毛,一是少帥張學良。三毛曾在清泉租屋居住,取名為「夢屋」,房子至今仍在,已成為清泉的景點之一,而張學良被幽禁處,則是日據時代的「井上溫泉療養所」。在民國五十年代時,就已被颱風土石流沖垮,了無痕跡。「井上溫泉療養所」的舊址位於上坪溪畔,離三毛租的房子不遠。
清泉一號吊橋。大雨。
我對清泉的好奇,主要是因為張學良將軍。來到清泉,當然會想來看他當年被幽禁之處。明知舊址已消失,但來到歷史現場,臨風追憶,也有一種特別的感懷。
踏上清泉一號吊橋時,原本的小雨絲絲卻突然變大,轉眼間變成了傾盆大雨。撐著傘,走在高高的清泉吊橋上,長褲被風雨掃濕大半。這座吊橋長165公尺,深26公尺,是清泉三座吊橋中最長、最高的一座,凌空於開闊的溪谷之上,毫無遮掩,雨勢因此顯得特別的大,於是頂著風雨,佇立橋上,俯瞰上坪溪谷及眺覽整個清泉部落。
遠處山坡上有突出的尖狀建築物,應該就是清泉的天主堂了,當年三毛因翻譯美籍神父丁松青的「清泉故事」而暫居於這個山區部落。天主堂依舊在,守護著清泉,是當地泰雅族人的精神寄託所在。
過了吊橋,只見三毛「夢屋」的指標,卻不見關於張學良幽禁處的指標,只好先走往三毛的「夢屋」。房子是一間傳統的紅磚屋,已經過整修,煥然一新。門前搭起了鐵棚,此時剛好可以在此避雨。三毛是在民國七十二至七十五年(1983-1986年)租屋於此,度過她的清泉歲月。根據作家劉克襄的《隨她流浪回部落》一文的敘述,其實三毛並沒有真正住在這間房子。她幾次來清泉,都是住在天主堂的宿舍,這間紅磚屋,反而是提供仰慕的讀者來清泉時寄宿之用。
張學良則是在清泉度過了十三年的幽禁歲月。令人驚訝的是,他早在民國三十五年(1946年)十一月時,就已被千里迢迢地移送至台灣這個偏遠的山區部落裡來軟禁。即使以今天的眼光來看,清泉的位置仍然是相當的偏遠。由竹東深入五峰鄉,雖然只有20多公里路,但公路愈走愈狹,尤其是穿過380公尺長、僅容單向通行的「桃山隧道」時,狹窄的隧道,昏暗的燈光,洞壁崎嶇突起、張牙舞爪的岩石,更讓人有深入蠻荒的感覺。六十年前,張學良竟然被送到這麼僻遠的地方來。
當時,抗戰剛勝利,蔣介石聲望如日中天,國共尚未正式撕臉,而張學良已被幽禁十年。民國三十五年一月,國共會談時,周恩來提出釋放張學良的要求,不少東北軍的將領亦向蔣介石求情。蔣介石不但拒絕,反而將張學良遷往台灣的新竹清泉部落。顯然,蔣介石對「西安事變」始終是耿耿於懷,這舉動也似乎預告了國共之間的恩怨未了,終將兵戎相見。
其後,內戰爆發,三年之間,蔣介石慘敗,退守台灣。
清泉一號吊橋,右側的上坪溪畔為張學良幽居處。
「西安事變」被認為是一件影響歷史的關鍵事件。國民黨的史觀認為,民國二十五年(1936年)時,共軍經過國軍第五次圍剿之後,江西瑞金基地潰敗,共軍因此展開二萬五千公里的「長征」(逃竄),最後落腳於陝西的延安,情勢日蹙,苟延殘喘。而這時率領東北軍,駐紮西安,負責西北剿匪大任的張學良,卻不趁此一舉剿滅共軍,反而同情共軍,私下與中共有所接觸。
蔣介石擔心張學良剿共意志動搖,於是親飛西安督察視事。蔣抵達西安後,張學良向蔣力諫,要求停止內戰,被蔣嚴厲拒絕。於是張學良發動兵諫,軟禁蔣介石,提出「停止內戰」的主張,史稱「西安事變」。事件爆發後,宋美齡親飛西安,展開營救談判,十四天後,事件和平落幕。張學良釋放蔣介石,並親自護送蔣介石飛回南京。張學良抵達南京後,接受軍法審判,判刑十年,蔣立即給予特赦,但將張學良「交由軍事委員會嚴加管束」。張學良從此展開長達半個世紀的幽禁歲月。
部份史學家認為,倘若張學良沒有發動「西安事變」,當時能認真剿共,將共軍殘餘勢力一舉消滅,則就不會有後來的大陸失守,不會有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西安事變」改變了中國現代史,張學良因此成了「歷史罪人」。難怪蔣介石要對此耿耿於懷。而中共高層也始終對張學良心存感念,對張學良的遭遇寄予同情。每逢「西安事變」週年日時,中共總會大肆紀念,並呼籲國民黨釋放張學良。
「西安事變」,是否改變了中國現代史?學者對此是有爭議的。倘若張學良認真剿共,東北軍能否殲滅共軍?不少史學家是懷疑的。我也是這麼認為。
清晨,清泉。
從「西安事變」之後的情勢演變來看,這樣的推論是合理的。「西安事變」爆發時,國府一方面展開談判營救,一方面也調集大軍朝向西安,準備以武力討逆。十四天後,事件落幕,蔣介石平安回到南京。短短十四天,國共兵力並無消長,事後,蔣介石大可翻臉撕毀承諾,繼續揮軍剿共。一個統帥被挾持脅迫下所做出的政治承諾,事後不認帳,不遵守,誰會責怪他背信呢?但蔣介石卻遵守了承諾,原因耐人尋味。蔣介石應不僅只是單純為了信守承諾而已。「西安事變」之後,國共和解,共軍被改編為國軍。半年之後,中日戰爭全面爆發。
我曾讀過一位歷史學者對「西安事變」有耐人尋味的評論。他認為,與其說「西安事變」改變了中國的現代史,不如說是「西安事變」成就了張學良特殊的歷史地位。張學良的歷史地位其實是被高估了。他認為,倘若沒有發動「西安事變」,張學良不過只是一名軍閥而已,在中國現代史上的歷史地位,就如同李宗仁、閻錫山、馮玉祥等人。「西安事變」意外地使張學良成為中國現代史上的一位關鍵的人物。這話不無道理。
從事後的史料來看,若沒有「西安事變」,蔣介石的部隊未必能夠消滅共軍;而當時共產國際的龍頭,蘇聯的史達林正面臨德國來自西線的挑釁,亦擔心若中國動亂不已,將使日本擴大在東亞的勢力,因此要求中國共產黨須與蔣介石合作。若無「西安事變」,其實國共最後仍然可能因日本的侵略壓力而展開和談。就在這個時候,剛好發生了「西安事變」。與其說張學良改變了歷史,不如說是張學良扮演了臨門一腳的微妙角色。
「西安事變」對中國現代史的影響,或許歷史學者還會繼續爭辯下去,而「西安事變」對張學良個人一生的影響,就明確多了,張學良為此付出沈重的代價,從此退出政治舞台,被軟禁了半個世紀。在幽居中,度過了他的四十歲、五十歲、六十歲、七十歲及八十歲生日。
清泉。遠處為天主堂。
「西安事變」時,蔣介石與張學良之間談了什麼,達成什麼私下協議?一直是歷史學者感興趣的,而張學良對此一直保持沈默。即使在晚年恢復自由之後,接受學者採訪時,對於關鍵性的問題,始終三緘其口,信守他對蔣介石的承諾。當時,蔣介石已過逝二十年了,而歷經長期幽居歲月的張學良仍不願多談。比起許多政治人物在晚年時,競相發表回憶錄,爆內幕,為自己辯護,為歷史翻案,張學良則選擇了沈默以對,表現出極為難得的風骨。
張學良晚年獲得自由,移居夏威夷,中共幾次邀請,準備以盛大歡迎儀式,迎接他榮歸故鄉。張學良考慮之後,終究沒有答應,最後終老於異國他鄉。張學良忍受了五十年的幽居歲月,何以不在生命的最後階段,回到魂牽夢繫的故鄉呢?為何不選擇回鄉接受英雄式的歡迎,一掃半個世紀的落寞寂寥呢?他沒有說出原因。
我猜想,張學良寧願守著寂寞,選擇沈默,應是堅持著他這半個世紀以來的信念,他發動「西安事變」,是為了救中國,而不是為了救中國共產黨。這其中,沒有考慮個人的利害與榮辱。
張學良可說是一位豪傑人物。民國十五年(1926年)蔣介石揮軍北伐,與各地軍閥苦戰之際,民國十七年(1928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據有東三省的張學良率先通電中央,將東北易幟,歸順中央,結束了軍閥混戰的局面,促成中國的統一。張學良崇拜蔣介石,冀望在蔣的領導下,使中國走向富強,而張學良也深獲蔣介石的賞識,任命其為國民革命軍陸海空軍副總司令,兩人關係情同父子。
民國二十年(1931年),爆發「九一八事變」,日本關東軍入侵東北,全國軍民慷慨激昂,而張學良接受了蔣介石「不抵抗」的密令,忍淚帶著軍隊撤出東北,將東三省拱手讓給日本人,全國譁然,張學良成了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但他始終沒有為自己辯解,默默承擔喪土辱國的罵名。
終其一生,張學良也沒有為「西安事變」辯解,沒有為自己喊冤或要求翻案,就這麼靜靜地帶著「西安事變」的祕密離開人世。面對半個世紀的幽居歲月,張學良由抑鬱、憤慨,而終於平靜以對。五十年的幽居歲月,如何忍?張學良就這麼忍了下來,忍著、忍著,那悲劇英雄的形象就這麼長留在歷史裡。
關於「西安事變」,宋美齡則曾私下說過一句耐人尋味的話:「我們對不起張學良。」
旅遊日期:2006.08.04
行旅圖
——本文轉載自Tony的自然人文旅記 //www.tonyhuang.idv.tw/ @(//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