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禁書連載:如焉(25)

胡發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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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下)

衛老師說,我想,到後來,我的下場,周揚是一個最不壞的榜樣,如果我還心存一點良知,今天就只好度日如年了。所以,在這一點上,我感謝1955年。它無意間挽救了一個懦弱無知的文化人,讓他歪歪倒倒地走上了一條不歸路。付出數十年代價,作了一次本該極為正常的選擇,真是曠古未有的一種荒唐。我想,另外一些人呢,其實也是像我一樣,用數十年時間走上了另外一條不歸路,哪怕他現在早已心知肚明,也沒有力量改弦易轍了,在這一點上,他們的悲劇比我更深重,我很自信地知道,我死了以後,是可以上天堂的。但是他們,從現在開始,就日夜擔心別人會鞭屍。我也很清楚地知道,我要做的自我清理還很多,不知道是否天假於年,這倒是我常常恐慌的。

說到這裡,衛老師環視大家一眼,似乎在征尋大家的意見,不知對他的這一番說道滿意否。

大家都很感動,也很沉重。本原是一次高高興興的祝壽,現在倒成了一次靈魂的審判,達摩對自己在這種時候提出這種問題隱隱自責起來。

衛老師反倒起了興致,又問達摩,還有問題嗎?

達摩調皮一笑說,不說了,今天說這些有點沖喜呢。

衛老師說,這才是大喜呢,吾日三省吾身,能在耄耋之年,潔淨身心,人生一大快事也。再說,有些問題,是要在詰問中才能想到的。說吧。

達摩笑笑說,這是剛剛想到的——許多年來,一直聽到你對極左文藝,意識形態文藝的批評,可是您一唱起歌來,就是這些東西啊。

大家就笑起來。

衛老師也笑,說,厲害,又戳到痛處了。蘇聯解體之後,我又去過一次。離我第一次去,相隔40年。心情非常複雜。一方面,為他們終於走上一條由自己選擇的自由民主之路感到高興。另一方面,為那些在差不多一個世紀的漫長歷程中,奉獻出自己的一切的人傷感。因為這一切突然如沙灘之塔一樣轟然坍塌了。我熟悉他們很多的作家藝術家,我隨口就可以說出一大串名字來,有的我還見過。如今,他們中的許多人被歷史遺忘了,唾棄了,有的在痛苦與自責中自殺或死去了。這種悲愴,一個局外人很難體會得到。我們和他們有著太多的相似之處,可以說同病相憐。特別是我們這一代,就是他們的思想文化喂大的。紅場還是那個紅場,冬宮還是那個冬宮,涅瓦河也還是那條涅瓦河,甚至那艘世界聞名的阿芙樂爾戰艦都還停泊在那裡……但是一個龐然大物的蘇聯不見了。那些狂熱地獻身於它的人們也不見了,客觀地說,他們當中許多人是極有才華的,在任何一個正常的社會裡,哪怕在沙俄時代,他們都會成為俄羅斯民族的驕傲。今天,我們依然可以看到,沙俄時代那一串串燦若星辰的名字,他們的小說,他們的繪畫,他們的交響樂和他們的戲劇,依然是俄羅斯甚至是全人類的文化瑰寶。但是蘇聯時期的那些天才們不見了,很少人再記起他們,如果記起,可能更多是輕蔑與仇恨。大街上,到處是漂亮健壯的男女青年,溫文爾雅的老頭老太太,他們穿著都很時髦,都很講究,似乎他們的世界什麼都不曾發生過。當然,還有窮人,酒鬼,和世界各地來的遊客。一次,在大街上,見到一個美麗的俄羅斯姑娘,俄羅斯的姑娘真的非常美麗,一種很高貴很典雅的美麗。那個姑娘穿著一件裘皮大衣,帶著一頂裘皮帽,當她從我身邊走過的時候,我看得發呆了,很沒出息,是不是?就像看見安娜‧卡列妮娜一樣。一個多世紀過去了,斯大林不見了,貝利亞不見了,勃列日涅夫不見了,甚至如日中天的那個馬雅可夫斯基也不見了,但是,安娜‧卡列妮娜的美麗還在,有些柔弱得不堪一擊的東西,比那些不可一世的權勢要強大得多。我四十年前去見過的所有建築,幾乎都原樣在那兒。當年接待過我的人,許多都死了,他們沒有我活得長。有的人不知去向。在一次聚會上,我突然想唱俄蘇歌曲,我就唱了。唱了幾首之後,發現他們反應很陌生,一問,在場的許多中青年,居然不知道我唱的是什麼歌,小路啊,燈光啊,列寧山啊,他們說沒聽過呢。他們唱搖滾,唱爵士,唱新一代流行歌曲,那風格和我所知道的俄蘇歌曲太不一樣了。後來,一位老作家對我說,我唱的那些歌,他都知道,但是他不願意聽到它們。我問為什麼。他說,這會讓他想到了一些非常不愉快的事情,想到了那個讓人痛苦的屈辱歲月。我這才知道,對於這些歌,我和他們的感受是不一樣的。我們只是唱到了它們的愛情,戰鬥,優美的旋律,我們是在唱我們自己的蘇聯歌曲。當年收聽敵台,莫斯科廣播電台的開始曲還記不記得?

何其業說當然記得。說著就哼起它的旋律來。又說,現在好像還是它呢。

衛老師說,這是一首很有名的歌,歌詞中有這樣兩句:我們沒有見過別的國家,能像這樣自由的呼吸……對於我們來說,這是一種多麼豪邁,多麼令人嚮往的境界。但是對於他們來說,這段旋律背後,可能就是一段陰鬱甚至恐怖的經歷。就像如今西方人看樣板戲,對他們來說,這是一種古老的東方藝術形式,對於我來說,它的一陣鑼鼓,一段唱腔,都會讓人想起文革中的那些日子那些難忘的細節。但是對於那些在樣板戲的樂聲中長大的人來說呢,那些旋律那些唱腔,那一招一式的動作,可能就記錄著他們兒時的一段生活場景,那些場景對於他們來說,可能是快樂的甜蜜的。就像我們這一代人,我們可以非常冷靜非常犀利地批判斯大林的專制與殘暴,批判俄蘇政治文化對於中國巨大的負面影響,但是那些俄蘇音樂,那些紅色音樂,在你情緒中所產生的微妙作用,是不可以用理性來控制它,我想,這種時候,對一個具體的人來說,這種音樂,其實只是一卷磁帶,它記錄著你的一段生命歲月。這裡,就出現了一種雙重的悲劇,我們連自己個人的情緒記憶,都附著在一種無處不在水銀瀉地般的意識形態文化上了。我們竟然沒有我們自己的純正的潔淨的文化載體,來記錄下我們的生命,沒有,真是一點都沒有,乾乾淨淨啊。其他國家有,包括那些最貧窮最落後的國家都有,連前蘇聯這樣的極權國家都有,它幾乎在每一個時期,都有作家藝術家們留下的自己的聲音,永遠閃爍著人性光輝的聲音,詩歌,音樂,小說,雕塑,戲劇……阿赫瑪托娃,帕斯捷爾納克,索爾仁尼琴,還有剛才的肖斯塔科維奇……許多年之後,他們不必像我們一樣,尷尬地,曖昧地,酸甜苦辣地從你剛才說到的那一類藝術中,喚起自己的記憶,尋找自己的生命過程。不管多麼恐怖,他們都留下了自己的文化記憶。我曾想過,我自己在那樣的苦難中,為什麼不會寫下貝加爾湖這樣的詩與歌,讓我多年之後來吟唱它呢?我們那樣多的作家藝術家,又有誰在那些苦難的日子裡寫下過自己的苦難,人民的苦難,讓人們今天一唱起它,便能夠深切地記住我們苦難的歷史,而不至於太過輕浮地遺忘呢?這一切,是比苦難本身更苦難的一件事。他們的記憶,是用自己的血寫在大地上的。我們的記憶,是別人用刀刻在我們的傷口上的。

數十年來,我們失去了表達苦難和憂傷的能力,失去了表達愛的能力,我們只有一些代用品,有些甚至是荒唐的代用品——有一次,我無意間哼起一段旋律,似乎和我當時陰鬱的心情有關,我突然發現,這是革命史詩《東方紅》中的一首歌:抬頭望見北斗星,心中想念毛澤東……對於一個世界上人數最多,歷史最悠久的民族來說,不能不說是一件可怕的事。這樣一種現象,對於一個民族的文化心理,究竟有著什麼樣的影響,我們今天還無法完全看清楚。

衛老師說到這裡,臉色就黯淡下來,說,達摩提出的這個問題,看起來是一個哼哼曲子唱唱歌的小事,其實真是一個大問題,這就是為什麼當局寧願讓港台三流歌星的商業演出佔領舞台,也不讓那些真正能夠表達個人或大眾痛苦與希望的歌發出聲音。今天,當我們不得不一再從舊有文化中尋找資源的時候,我們無意間也在強化某種舊有意識形態的合法性,也就強化了今天權力的合法性,這正是一些人非常願意看到的。

何其業自我解嘲地笑笑說,是啊,我們這一代人就更慘,在國外聚會,懷舊,思鄉,說起許多往日的荒唐與不堪,可是一唱歌,就是敬愛的毛主席,我們心中的紅太陽,就是草原上的紅衛兵見到了毛主席,千山萬水向你歡呼,千歌萬曲向你歌唱……唱的時候滿心激越,滿心悵惘,唱完一想,又覺得特滑稽。我們整個青少年時代,就只唱這些東西呀。

衛老師說,你們在唱的時候,已經將音樂的能指和所指分裂了,借別人的杯酒,澆自己塊壘而已。這既有正方的例子,也有反方的例子。記得十幾年前,在一次軍隊的大型活動中,電視裡傳來一群年輕的士兵在用那種質樸的大粗嗓子在唱《團結就是力量》,我聽著聽著,就對著電視叫起來,你們在唱啥呀?歌裡唱道:「向著法西斯蒂開火,讓一切不民主的制度死亡……」這是哪跟哪呀?多年來,這些歌被人唱著唱著,就像唱外語歌一樣了,只剩下發音吐字,意義卻消失了。我想起在四十年代後期,我們反對蔣介石專制獨裁,集會唱這首歌,遊行唱這首歌,坐牢也唱這首歌,向著太陽向著自由向著新中國發出萬丈光芒!

因為這首歌唱出了我們的呼喊,如今被這樣的人在這樣的時刻唱出來,真是讓人啞然失笑又欲哭無淚啊!在這裡,有一點我又想說說,一個人,因為特定的經歷,內心的需要,唱起這些歌,是一個個人的自由權力,但那些國家公器,為了某種需要,向大眾傳佈這些歌,就不一樣了。

衛老師最後說,還有一個問題,是與剛才兩個問題都相關的。你們該記得,林彪死後,我們談到制度問題,當時我說得還比較收斂,我用了體制這個詞。這個問題的提出,實在是付出了太大的代價之後才想到的。換一句話說,不把我逼到死路一條時,打死我也想不到那裡去——就像後來說到的,劉少奇在小將們抓他去批鬥的時候,拿出一本憲法來,說我是國家主席,我受憲法保護的那樣,他也是到了山窮水盡時才想到了制度的問題。我們從年輕的時候,接受的那一套,都是浪漫主義的,革命的,暴力的,無政府主義的,共產主義的……沒有多少理性,不講規則,不注重制度的建設——我們全部的精神資源,來源於法國大革命,來源於十月革命。就像我剛才唱到的那些歌,裡面都浸透了這種文化精神,豪情萬丈,無法無天,對一切都是批判的,摧毀的,砸爛一個舊世界,建設一個新世界,真是過癮得很。我寫過領袖的頌詩,我參加過新中國最早的大批判,我編寫過第一批新語文教材。可以說,十多年後,那些押著我遊街的學生,那些打罵我的孩子,就是我自己教育出來的……直到這種革命革到了自己頭上,幾乎永遠不可翻身的時候,才想起它的一些問題,但此時革命洪流已經不可阻擋,讓千千萬萬謳歌過它,獻身於它的知識分子甚至革命前輩都在那一片汪洋大海中陷於滅頂之災。所以,近些年來,我的一些思考其實是很痛苦的,它幾乎又要將我自己再次否定一次。如果55年,66年,是別人從一個方向對我的否定,那麼今天,則是我自己從另一個方向對自己的否定。

衛老師又說,今天涉及到的許多話題,都是大文章啊,我怕是沒有氣力做了,只能寫點隨筆小品,不知在座各位能否花點功夫來試試?
衛老師說完,大家緘默良久。

青馬成員與衛老師告別之前,說要參觀一下衛老師的居室。有兩樣東西達摩很熟悉,一是當年那聽茶葉,還在臥室的床頭櫃上。一是那副對聯,已經裝入兩隻鏡框,掛在書房的牆上:涉水吟天問,揚天唱廣陵。

那一天,被青馬一夥叫做衛立文八十誕辰思想文化研討會暨個人精神歷程檢討會。(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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