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連載:如焉(2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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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年代初,與達摩一起讀書思考的年輕異端分子,除了毛子,還有三四個——何其業,劉蘇,以及其中唯一的女性小詠。說他們是異端分子,是對當時的政情而言,要是今天的右翼小網友們讀了他們的通信,聽了他們的密談,看了他們的讀書筆記,肯定會笑出聲來,說,這不是比咱們那些學生會幹部新黨員還左嗎?他們不可能理解,在那個歲月裡,一個號稱世界革命中心的最正宗的馬列主義政權,對它們的老祖宗馬克思常常是左右為難,他們並不希望人們真正瞭解這個大鬍子,更不希望別人拿了這個大鬍子來質疑自己。它們只讓別人信奉那個被它們包裝過了的馬克思。所以,馬克思本人,也會常常給當作異端。當達摩他們最初讀到那些沒有被官方推出的馬恩著作,馬恩的通信,還有馬克思年輕時候的《1844——哲學經濟學手稿》的時候,大吃一驚。裡面許多話,是那樣的反動,關於出版自由,關於人的解放,關於道德,愛情和婚姻……但是讀起來卻是那樣入眼入心。
達摩他們為自己的這個小團體起了一個代號:QM——「青年馬克思」的漢語拼音縮寫。言談中就說「青馬」。這讓他們感到興奮,也感到親切。
七十年代之後,短短的幾年,中國社會在曖昧,動盪,撲朔迷離中,發生著許多戲劇性的變化,這些變化,只有那種浪漫主義大師才能編撰得出來。常常讓觀者看得目瞪口呆。
那時,達摩因為出身好,年紀小,文革中沒有什麼把柄給人抓住,所以早早招工進廠,當了一個電工。毛子和小詠也先後回城,毛子分到服務行業,在一個澡堂子當搓背的,他後來開玩笑說,我那幾年搓下來的汗膩子,可以塑一個領袖像。小詠也在服務行業,在一家麵食館端盤子收碗筷。達摩一夥去她那兒吃過三鮮面,在窗口取面的時候,小詠就進去了,拿過大師傅的勺子便給他們加潲子,待達摩他們一吃,天!大半碗潲子小半碗麵,一碗就把人吃撐了。
幾個人,就達摩一個堂堂正正的工人階級,還是生產無線電產品——半導體收音機,高科技。達摩曾經給青馬幾個一人買了一台內部價的兩波段收音機,可以收敵台,很便宜,十幾塊錢一台。達摩說,你們要被逮住了,打死不要出賣我啊。還送了衛老師一台。
達摩回城之後,去看衛老師的時候就多了。
有一段時間,衛老師身體很差,由於長期清貧又無規律的單身生活,五臟六腑都有了毛病,特別是胃,幾乎全壞了。那一次大出血,被鄰居用自行車拖到醫院搶救,割掉了三分之二,差一點丟了性命。動手術的頭天夜裡,衛老師讓鄰居找到了達摩,這是衛老師第一次主動聯繫達摩。達摩來到醫院,見到衛老師已是一張紙一樣,又單薄又蒼白,躺在病床上,被子平平的,沒有身子一樣。
衛老師見了達摩,苦笑一下說,沒想到我身上還有這麼多血,吐了大半臉盆呢。達摩握住衛老師像石頭一樣堅硬又冰涼的手說,血這個東西,還生得出來。
臨到達摩要走了,衛老師突然說,有幾件事,想拜託給你。
衛老師說,第一件事,他家的南牆角,木箱背後,有一塊磚,是活的,打開後,牆洞裡有一個塑料包,是自己近些年來寫下的一些東西。如果自己這次出不了醫院,讓達摩拿去。第二件事,那只皮箱的邊袋裡,有兩張和孩子們一起的照片。二十多年了,兩個孩子音信全無,現在早已成人。當初他們被前妻帶走的時候,一個三歲,一個一歲,對他這樣一個父親,怕是一點印象也不會有了。如果以後能夠找到他們,把照片給他們。這兩件事說完,衛老師又說,火化的時候,把那一聽茶葉和他一起燒了。
達摩認真地說,那一包東西,您以後有機會將它們整理出來,公之於世的。那兩張照片,以後也會由您親自交給自己的孩子,不信,咱們打個賭?
衛老師笑笑說,我寧願輸啊。
衛老師果然就輸了。
手術後,衛老師歪歪倒倒好長一段時間,竟又慢慢好起來。只是不再上班了。66年夏天那次遊街之後,衛老師不再教書,先是住牛棚,掃操場,洗廁所,後來管教具管體育用品。洗廁所的時候,那些男生們常常三五個圍著他,逕直朝他身上尿尿。管體育用品的時候,孩子們從他手裡拿過籃球的第一的動作,就是彭地一下將他擊倒在地,然後嘻嘻哈哈向球場跑去。他曾對達摩說過,是一種什麼樣的力量,能夠將這樣一群天真無邪的孩子,教育成比法西斯黨徒還要冷酷的人。這些孩子,將要帶著這種冷酷慢慢長大,甚至走完他們的一生。這才是古今中外都不曾有過的恐怖。
衛老師不再上班了,達摩他們就去得多一些。幫他做一些家務,有時也帶去一些吃食。然後就從從容容地說話。
從衛老師那兒,達摩瞭解到另一部革命史,那是多年來的電影,小說,教科書都不曾告訴過他的。文革之後,特別是林彪死了之後,衛老師高僧得道似的大徹大悟。他對許多問題的評述,常常讓達摩心驚肉跳寒徹骨髓又思路大開。其中許多話,二三十年後的今天,也沒有多少人能夠說出來。
記得76年10月,北京傳來消息,抓了那三男一女。達摩剛一聽說,就迫不及待約了毛子幾個到衛老師家,幾乎是哆哆嗦嗦講了這個驚天大事件。
衛老師聽完後說,第一,我相信這事是真的。第二,十年的政治較量,可能會告一段落,但是往後如何變化,還要看。主要是看看如何對待他們背後的那個人,如何對待他們得以產生的制度。第三,不論這件事實際後果如何,但是這是一種非常手段,可以說是一種宮廷手段,會給歷史留下太多後遺症,預示著中國在民主化,法制化的道路上還有很長的路要走。
緊接著,這件事公開了。全國上下一片歡騰,遊行,歡呼,聚會,喝酒,吃三公一母的螃蟹……達摩他們也興奮了,帶了酒菜到衛老師家來。大家講著大街上看來的景象。衛老師說,不要輕易相信大街上的景象,不要輕易相信大眾的情緒。中蘇友好的時候,他們游過行,反對蘇修了,他們也遊行。文化大革命了,他們更是天天遊行,開九大了,把劉少奇永遠開除出黨,也一樣遊行……衛老師說,讓我們有節制地高興一下吧。
毛子說,衛老師,您比我們有更多高興的理由啊。
衛老師說,為什麼?
毛子說,您不就是讓他們這樣的一些人折騰成這個樣子的嗎?
衛老師一笑,讓我,還有許許多多與我一樣或不一樣的人受折騰,有他們,也有反對他們的人。在某種意義上,他們是一樣的。
對於這一類驚世駭俗的言論,便是如青馬這樣一些異端分子,也常常覺得過於偏頗過於尖刻。
有一次,也是為一個什麼問題爭辯了很久,毛子便問衛老師,您的一些思考,是否與您個人遭遇有關?衛老師狡詰一笑說,你的意思我懂,你是說,我會不會夾雜個人情緒?我告訴你,沒有不帶個人情緒的思考,除非是機器人。
但是,如果個人的情緒個人的經驗,帶有普遍的意義,那它常常就會穿越許多迷障,看見深遠處的一些東西。況且,我的這樣一些說法,在前人那兒都找得到出處呢。
從七十年代初期以來,「青馬」遭遇了外部和內部一些不大不小的麻煩,也總算跌跌撞撞對付過去了,到一個新時期開始的時候,這個鬆散的小團體就自行消散了。
後來,他們得知一些同類小結社的命運,有的一直到英明領袖時期,還掉過腦袋,才後怕起來。(待續)(//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