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150)
第七十七回 俏丫鬟抱屈夭風流 美優伶斬情歸水月(上)
話說王夫人見中秋已過,鳳姐病已比先減了,雖未大愈,然亦可出入行走得了,仍命大夫每日診脈服藥,又開了丸藥方子來,配調經養榮丸。因用上等人參二兩,王夫人取時,翻尋了半日,只向小匣內尋了幾枝簪挺粗細的。王夫人看了嫌不好,命再找去,又找了一大包鬚末出來。王夫人焦躁道:「用不著偏有,但用著了,再找不著!成日家我說叫你們查一查,都歸攏在一處,你們白不聽,就隨手混撂。你們不知它的好處,用起來得多少換買來還不中使呢!」彩雲道:「想是沒了,就只有這個。上次那邊的太太來尋了些去,太太都給過去了。」王夫人道:「沒有的事,你再細找找。」彩雲只得又去找,拿了幾包藥來說:「我們不認得這個,請太太自看。除這個再沒有了。」王夫人打開看時,也都忘了,不知都是什麼藥,並沒有一枝人參。因一面遣人去問鳳姐有無,鳳姐來說:「也只有些參膏。蘆鬚雖有幾枝,也不是上好的,每日還要煎藥裏用呢。」王夫人聽了,只得向邢夫人那裏問去。邢夫人說:「因上次沒了,才往這裏來尋,早已用完了。」王夫人沒法,只得親自過來請問賈母。賈母忙命鴛鴦取出當日所餘的來,竟還有一大包,皆有手指頭粗細的,遂稱了二兩與王夫人。王夫人出來,交與周瑞家的拿去,令小廝送與醫生家去;又命將那幾包不能辨得的藥也帶了去,命醫生認了,各包記號了來。
一時,周瑞家的又拿了進來,說:「這幾包都各包好,記上名字了。但這一包人參,固然是上好的,如今就連三十換也不能得這樣的了,但年代太陳了。這東西比別的不同,憑是怎樣好的,只過一百年後,便自己就成了灰了。如今這個雖未成灰,然已成了朽糟爛木,也無性力的了。請太太收了這個,倒不拘粗細,好歹再換些新的倒好。」王夫人聽了,低頭不語,半日才說:「這可沒法了,只好去買二兩來罷。」也無心看那些,只命:「都收了罷。」因向周瑞家的說:「你就去說給外頭人們,揀好的換二兩來。倘或一時老太太問,你們只說用的是老太太的,不必多說。」
周瑞家的方才要去時,寶釵因在坐,乃笑道:「姨娘且住。如今外頭賣的人參都沒好的。雖有一枝全的,他們也必截做兩三段,鑲嵌上蘆泡鬚枝,摻勻了好賣,看不得粗細。我們鋪子裏常和參行交易,如今我去和媽說了,叫哥哥去托個伙計,過去和參行商議說明,叫他把未作的原枝好參兌二兩來。不妨咱們多使幾兩銀子,也得了好的。」王夫人笑道:「倒是你明白。就難為你親自走一趟。」於是寶釵去了,半日回來說:「已遣人去,趕晚就有回信的。明日一早去配也不遲。」王夫人自是喜悅,因說道:「『賣油的娘子水梳頭』,自來家裏有好的,好壞不知給了人多少。這會子輪到自己用,反倒各處求人去了。」說畢長嘆。寶釵笑道:「這東西雖然值錢,究竟不過是藥,原該濟眾散人才是。咱們比不得那沒見世面的人家,得了這個,就珍藏密斂的。」王夫人點頭道:「這話極是。」
一時,寶釵去後,因見無別人在室,遂喚周瑞家的來問:「前日園中搜檢的事情,可得個下落﹖」周瑞家的是已和鳳姐等人商議定妥,一字不隱,遂回明王夫人。王夫人聽了,雖驚且怒,卻又作難,因思司棋係迎春之人,皆係那邊的人,只得令人去回邢夫人。周瑞家的回道:「前日那邊太太嗔著王善保家的多事,打了幾個嘴巴子,如今她也裝病在家,不肯出頭了。況且又是她外孫女兒,自己打了嘴,他只好裝個忘了,日久平服了再說。如今我們過去回時,恐怕又多心,倒像似咱們多事似的。不如直把司棋帶過去,一併連贓證與那邊太太瞧了,不過打一頓配了人,再指個丫頭來,豈不省事。如今白告訴去,那邊太太再推三阻四的,又說『既這樣,你太太就該料理,又來說什麼』,豈不反耽擱了﹖倘或那丫頭瞅空尋了死,反不好了。如今看了兩三天,人都有個偷懶的時候,倘一時不到,豈不倒弄出事來﹖」王夫人想了一想,說:「這也倒是。快辦了這一件,再辦咱們家的那些妖精。」
周瑞家的聽說,會齊了那幾個媳婦,先到迎春房裏,回迎春道:「太太們說了,司棋大了,連日他娘求了太太,太太已賞了她娘配人,今日叫她出去,另挑好的與姑娘使。」說著,便命司棋打點走路。迎春聽了,含淚似有不捨之意。因前夜已聞得別的丫鬟悄悄的說了原故,雖數年之情難捨,但事關風化,亦無可如何了。那司棋也曾求了迎春,實指望迎春能死保赦下的,只是迎春語言遲慢,耳軟心活,是不能作主的。司棋見了這般,知不能免,因哭道:「姑娘好狠心!哄了我這兩日,如今怎麼連一句話也沒有﹖」周瑞家的等說道:「你還要姑娘留你不成﹖便留下,你也難見園裏的人了。依我們的好話,快快收了這樣子,倒是人不知鬼不覺的去罷,大家體面些。」
迎春含淚道:「我知道你幹了什麼大不是﹖我還十分說情留下,豈不連我也完了﹖你瞧入畫也是幾年的,怎麼說去就去了。自然不止你兩個,想這園子裏凡大的都要去呢。依我說,將來終有一散,不如各人去罷。」周瑞家的道:「所以到底是姑娘明白。明兒還有打發的人呢,你放心罷。」司棋無法,只得含淚與迎春磕頭,和眾姊妹告別,又向迎春耳根說:「姑娘,好歹打聽我受罪,替我說個情兒,就是主僕一場!」迎春亦含答應:「放心。」
於是周瑞家的等人帶了司棋出了院門,又命兩個婆子將司棋所有的東西都與她拿著。走了沒幾步,後頭只見後頭繡橘趕來,一面也擦著淚,一面遞與司棋一個絹包,說:「這是姑娘給你的。主僕一場,如今一旦分離,這個與你作個想念罷。」司棋接了,不覺更哭起來了,又和繡橘哭了一回。周瑞家的不耐煩,只管催促,二人只得散了。司棋因又哭告道:「嬸嬸大娘們,好歹略徇個情兒,如今且歇一歇,讓我到相好的姊妹跟前辭一辭,也是我們這幾年好了一場。」周瑞家的等人皆各有事務,作這些事,便是不得已了,況且又深恨他們素日大樣,如今哪裏有工夫聽她的話,因冷笑道:「我勸你走罷,別拉拉扯扯的了。我們還有正經事呢。誰是你一個衣胞裏爬出來的,辭她們作什麼﹖她們看你的笑聲還看不了呢。你不過是挨一會是一會罷了,難道就算了不成!依我說,快走罷。」一面說,一面總不住腳,直帶著往後角門出去了。司棋無奈,又不敢再說,只得跟了出來。
可巧正值寶玉從外而入,一見帶了司棋出去,又見後面抱著些東西,料著此去再不能來了。因聞得上夜之事,又兼晴雯之病亦因那日加重,細問晴雯,又不說是為何。上日又見入畫已去,今又見司棋亦走,不覺如喪魂魄一般,因忙攔住,問道:「哪裏去﹖」周瑞家的等皆知寶玉素日行為,又恐嘮叨誤事,因笑道:「不干你事,快念書去罷。」寶玉笑道:「好姐姐們!且站一站,我有道理。」周瑞家的便道:「太太吩咐不許少捱一刻,又有什麼道理!我們只知遵太太的話,管不得許多。」司棋見了寶玉,因拉住哭道:「她們做不得主,你好歹求求太太去!」寶玉不禁也傷心,含淚說道:「我不知你做了什麼大事,晴雯也氣病了,如今你又去。都要去了,這卻怎麼的好!」周瑞家的發躁向司棋道:「你如今不是副小姐了,若不聽話,我就打得你了。別想著往日有姑娘護著,任你們作耗。越說著,你還不好好的走。如今和小爺們拉拉扯扯的了,成個什麼體統!」那幾個媳婦不由分說,拉著司棋便出去了。
寶玉又恐她們去告舌,恨得只瞪著她們,看已去遠,方指著恨道:「奇怪,奇怪!怎麼這些人,只一嫁了漢子,染了男人的氣味,就這樣混賬起來,比男人更可殺了!」守園門的婆子聽了,也不禁好笑起來,說:「這個寶二爺,說的也不知是些什麼,也不知是哪裡學來的這些話,叫人聽了又可氣又可笑。」因問道:「這樣說,凡女兒個個是好的了,女人個個都是壞的了﹖」寶玉點頭道:「不錯,不錯!」
婆子們笑道:「還有一句話,我們糊塗不解,倒要請問請問……。」方欲說時,只見幾個老婆子走來,忙說道:「你們小心,傳齊了伺候著,此刻太太親自來園裏,在那裏查人呢,只怕還查到這裏來呢。」又吩咐:「快叫怡紅院的晴雯姑娘的哥嫂來,在這裏等著,領出他妹妹去。」因又笑道:「阿彌陀佛!今日天睜了眼,把這一個禍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淨些。」寶玉一聞得王夫人進來清查,便料定晴雯也保不住了,早飛也似的趕了去,所以,這後來趁願之語,竟未得聽見。
寶玉及到了怡紅院,只見一群人在那裏,王夫人在屋裏里坐著,一臉怒色,見寶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懨懨弱息,如今現從炕上拉了下來,蓬頭垢面,兩個女人才攙起來去了。王夫人吩咐:「只許把她貼身衣服撂出去,餘者,好衣服留下,給好丫頭們穿。」又命把這裏所有的丫頭們都叫來,一一過目。
原來王夫人自那日著惱之後,王善保家的去趁勢告倒了晴雯,本處有人和園中不睦的,也就隨機趁便,下了些話在王夫人耳中。王夫人皆記在心裡,因節間有礙(原字為左石右事),故忍了兩日,今日特來親自閱人。一則為晴雯事猶可,二則因竟有人指寶玉為由,說他大了,已解人事,都由屋裏的丫頭們不長進,教習壞了。因這事更比晴雯一人較甚,乃從襲人起,以至於極小作粗活的小丫頭們,個個親自看了一遍。
因問:「誰是和寶玉一日的生日的﹖」本人不敢答應,老嬤嬤指道:「這一個蕙香又叫作四兒的,是同寶玉一日生日的。」王夫人細看了一看,雖比不上晴雯一半,卻也有幾分水秀;視其行止,聰明皆露在外面,且也打扮得不同。王夫人冷笑道:「這也是個不怕臊的!她背地裏說的,『同日生日就是夫妻』。這可是你說的﹖打量我隔得遠,都不知道呢。可知道我身子雖不大來,我的心耳神意,時時都在這裏。難道我通共一個寶玉,就白放心憑你們勾引壞了不成!」這個四兒見王夫人說著她素日和寶玉的私語,不禁紅了臉,低頭垂淚。王夫人即命:「也快把她家的人叫來,領出去配人。」
又問:「誰是什麼耶律雄奴﹖」老嬤嬤們便將芳官指出。王夫人道:「唱戲的女孩子,自然是狐狸精了!上次放你們,你們又懶怠出去,可就該安分守己才是。你就成精鼓搗起來,調唆著寶玉無所不為!」芳官哭辯道:「並不敢調唆什麼來。」王夫人冷笑道:「你還強嘴!我且問你:前年我們往皇陵上去,是誰調唆寶玉要柳家的丫頭五兒了﹖幸而那丫頭短命死了,不然進來了,你們又連伙聚黨,遭害這園子呢。你連你乾娘都欺倒了。豈止別人!」因喝命:「喚她乾娘來領去,就賞她外頭自尋個女婿去吧。把她的東西一概給她。」又吩咐:「上年凡有姑娘分的唱戲的女孩子們,一概不許留在園裏,都令其乾娘帶出去,自行聘嫁。」一語傳出,這些乾娘皆感恩趁願不盡,都約齊來與王夫人磕頭領去。
王夫人又滿屋裏搜檢寶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併命收的收,捲的捲,著人拿到自己房內去了。因說:「這才乾淨,省得旁人口舌。」因又吩咐襲人、麝月等人:「你們小心!往後再有一點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饒。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遷挪,暫且挨過今年,明年一併給我仍舊搬出去心淨。」說畢,茶也不吃,遂帶領眾人又往別處去閱人。暫且說不到後文。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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