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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禱:物的統治與自由人(上)

——「中國自由文化運動」第一屆年會文稿

【大紀元2月5日訊】I.自由人

自由是一個蘊涵豐富的詞。在不同的面向中,它有屬於個體活力的奔放、涉及生命尊嚴或法律的嚴肅,和介入形上意義的神聖指涉。因此,在日常語言中通用的自由事實上是一個奧秘的概念。為了獲得最大可能的力量,我們應識別自由變幻多彩的折射,並充份掌握當我們說自由時,彼此所指的到底是甚麼。如果我們現在討論的自由是與文化創造攸關的心靈自由,就不得不先探索奴役心靈的各種陷阱。唯有大的自由方足以創造深刻的文化。反過來說,為了開創出能釋放人的心靈,孕生出在更高意義上的自由人的文化,並使之流佈在久遠的時間中而不墜落,需要我們對自由有高遠、通澈的理解。

自由不是一蹴可及。為了開創中國文化與生活的契機,賦予自由新的定義是必要的。

叔本華以清晰而明澈的討論展示,人出於自由意志而採取的行動其實和一個人的性格牢不可分。由於無可逃避的必然性以及人的性格是先天決定,終極而言,屬於人的自由並不存在。唯有當人呼應形上的道德律令,生命本源的自由才得以體現。可以這樣理解:唯有在生命形成之初,存在著等待我們以自身生命實踐的自由。正是為了實現這自我得以完成的自由,我們被賦予了生命。

只有在抵達以康德所闡述的形上律令為依歸的,這最高意義上的自由,人的自由才是完整牢固,而又不僅僅圄於自身的。唯有把自身放在生存最廣大的背景中,與嚴厲而又仁慈的天的律令動靜合節,聆聽天所交付的使命(也就是孔子所說的天命),最寬闊的自由才屬於我們。

在現代生活裡,舉凡驕傲、懦弱、懼怖�、慾望、物質、權力、科技等都是使人心靈不自由的枷鎖。這些內在、外在的束縛使人為物駕馭,成為客體化的人。與道家、佛家的精神遙相呼應,俄國哲學家別爾加耶夫認為唯有把各種形式的枷鎖卸解,屬於「人格」的自由方可企及。真自由是蛻除任何外在重量的牽絆,而在這位神學家的眼中,唯有上帝的注視承諾了人的終極自由。

一切需要歸復到最大的背景:自然,以及孕生萬物,萬物賴以運行的道。絕聖棄智、心齋坐忘,道家樸質而徹底的,打破文明之繭與一切目的論,以大鵬垂天之翼為寓意的逍遙遊不假外求,無據名器地為我們描繪了抵達美學高度的自由。那是唯有乘風扶搖直上,無所求,無所懼的自由人以自身全部的生命在最浩大的空間中體現的。

在這裡,我們無法奢談這些最高意義上的自由。理由很明顯:在遍在的不道德和非真實的生存狀態下,人們生活在盤根錯節的心靈奴役之中,無法觸及真實的自己,更無法與使人之所以成就自身的形上道德接壤。而道家所描繪的,在人和自然之間一無隔離的生命形式在高度科技化的國家機器支配下恍若一場古人為了戲弄我們而留下的,遠古的夢境。不妨更誠實一些:當我們從肉體到靈魂都處於極權/後極權奇特的共時統治之下,偽自由取代了自由,而無牆的監獄成為無計脫身的囚籠。自由像是晃蕩在惡水中的明月,渺如夢寐。

普遍的不自由情境使得文化十分險峻。唯有自由人能創造。在心靈集體被囚禁的當下,文化只能以殘疾的形式出現。更準確的說,當今中國的文化是人們心靈傷口流出來的膿。是靈魂長久以來所患的瘟疫呈現在外的病變。誠實的作者並不否認,現在通行的作品是悲慘的,不堪歷史檢視的蜉蚴。是一整代人內部受創的存證。如果文化是社會內在道德的外在呈現,是人們呼吸於其中的空氣和水,當今中國文化的困境所指向的意蘊就非比尋常。

在這殘酷的現狀下討論自由文化,必須一語道破精神的奴役。不可否認,它迫使我們在文化創造上交出了白卷。為了脫離這非人的生存,需要贏回歷史的主體性。需要贏回自己。正因為心靈自由的斲傷是我們衰頹的關鍵,癒合這斮傷,抵抗、暴露與咒詛外在持續的迫害成為我們重尋意志力的立足點。

人的內在隱含兩股相互角力的,上升和下墜的力量。在每個人被允諾的高度與他最終所抵達的自我的高度之間,存在著千百種不同的距離。在《Fallible Man》(會墮落的人)中,裡柯更正了笛卡爾關於人乃是處於天和地,神性和獸性之間,把人的可能性空間化/外化的理論,轉而提出人的內在生而並存有限 finite和無限infinite這雙重可能,藉此把人的道德掙扎內化。他進一步指出有限和無限這兩者的失衡disproportionate導致人的墮落,並與自己原有的無限的可能(亦即善)漸行漸遠。

在今天的中國,問題遠遠不是人與其最高自我之間悲劇性的距離。我們是不被允許發揮自我能量的人。不被允許實踐自我,理解自我的人。無法成為自我的人。是與自己隔絕、與「人」隔絕的人。簡言之,是「非我」。在這極度異化的生存困境中,我們是不具備精神力量,也不具備行動能力的人。無法對惡說不,無法反抗,無法作戰的人。卸甲的人。而行動,根據漢娜阿倫特,是人在政治領域中界定自由的唯一方式。

使人與行動隔絕的根本原因是人與真實的隔絕。在《論極權主義》中,阿倫特對極權意識形態的運作提供了經典式的分析。她指出,意識形態 Ideology事實上即是意念idea的邏輯logic;在極權國家中,這一意識的邏輯在前提一旦固定後,即以非正常的一致性強力推進,不受任何外在情況的改變而改變。這一托身於自然或歷史運動的邏輯推演的結果是使人失去了對真實,對自身經驗的確切體驗。把這個論點放在當今的極權中國來看,我們可以這樣理解:即使一個人身處水深火熱之中,由於他的意識已被矇蔽,無法經驗這冰火致命的溫度。

在意識形態前提虛無化的當今中國,使人與真實隔絕的另一道火牆是謊言。同樣是阿倫特的見解:如果語言在和想像聯手之下能創造出另一向度的真實,謊言能達到同樣的效果。由於人生活在謊言編造的真實中,搗毀謊言也就等於人在真實中的行動。當生活在極權/後極權統治中的人無法展開實際的維權、群體或獨立的抗爭,搗毀謊言成為與搗毀(偽)真實同一的緊迫行動。事實上,它應是我們的第一行動。其他的行動奠基在它之上。

這是因為在一切的奴役之中最難解的,無異於對自身不自由的無知。不知道自身不自由的人距離自由最遙遠,因為他缺乏破解這囚籠的動力。他將永遠立在追尋自由的起跑線之外。唯有對自身奴役情境的深切體悟是反抗的施力點。

在今天的中國,極權的暴力實質從日光下隱身,沒入地下。半隱半現在光影中的是後極權統治:一半是暗:所有人參與的集體監控、道德的棄權、意志的崩潰;一半是明:一棟比一棟漂亮的樓房、一輛比一輛昂貴的寶馬、節節飆升的外匯存底。這一切使人(即那些已有、自認將要有樓房和寶馬的人)誤以為反抗不再必要。恰恰是這對於自身情境的誤解,在極其深刻的意義上界定了今天中國的非自由狀態。

一個世紀前,秋瑾留下這樣的話:「危險而不知其危險,是乃真危險;危險而不知其危險,是乃大黑暗。」為甚麼直到今天我們依舊無法脫離這跟隨了民族一個世紀的大黑暗,是我們無法規避的問題。

要產生自由的文化,得先有自由的人。讓自由人創造的文化如地底岩漿滾湧而出,把偽文化搗毀。顛覆一切的奴役,唯有自由人。

II.物的統治:中國生存現狀

一.偽君臨一切

1.

在高智晟、陳光誠、郭飛雄等維權人士一一被捕,一度如烽火燎原的群體抗爭被竭力打壓,幾乎從地平線上消失的現在,中國再度陷入了大黑暗。與這黑暗同時降臨的,是埋伏已久的背叛者從內部出擊,以偽民主言論顛覆這舉步維艱的事業。從內到外,突圍的力量陷入了僵局。

在這重新降臨的大黑暗裡勾畫中國心靈的奴役使人心情無比沉痛。然而當自由的火炬一柄一柄在風中戰抖,必須是頑強的信念驅使我們繼續這自由的探索。當受困的囚徒一旦明白了自身奴役的真相,像是初春雪融,載著大塊冰雪朝山腳一路奔去的,溫暖而又冰冷的河川,再也沒有了退路。

下面我將試圖描述當今中國的生存困境。由於我在《無牆的監獄:中國生存現狀白皮書》中已著力分析中國的後極權狀態,同時由於最近狀況的疾速改變,在這裡我將掘地七尺,以呈現埋藏更深的,中國的極權困境及其歷史意義。我們將發現,中國的黑暗遠比想像嚴酷,它抵達的深淵也遠比想像中充滿了懼怖。阿倫特對極權政治的討論在半世紀後仍有許多可以借鏡的地方,她鞭闢入裡的分析將幫助我們對極權中國的危險有更透徹的理解。

在進入對中國共產極權的討論之前,對於意識形態和謊言打造的,光怪陸離的七彩凹凸鏡,我們需要有確實的體悟。這一面扭曲一切鏡像的巨鏡落在國土中央,攪亂了人觀看和理解真實的能力,使得中國的黑暗核心被藏封,也就無限延緩了破解困境的時刻。換句話說,悉心鑄就的謊言已把真實徹底改造。

真實被改造的後果是人的改造,以及人如何定義自身、如何對待生活的一連串連鎖反應。人對生命的認知也將改變。虛無化,影子一般的人生活在半真實中:更準確地說,他們的下半身生活在意識形態打造的偽真實中,上半身生活在謊言的折射中。

一個在中國知識界通行的意象赤裸地道出一切:無頭的人。為了不自欺欺人、混淆是非,無頭是對謊言的抗拒,是守住對自身誠實的最後據點。從反面來說,把思想從人民的頭腦中摘除,實現了把人徹底物化的共產極權統治。就這意義而言,無頭的人並非像徵,卻是十分真實的困境。思想是最個人化的、自由的空間。作為人類最為自由的行動,思想的消失在最高層次上昭示了中國的不自由。

對於精神片甲不留的掠奪已達頂點。人的精神存在被剝奪殆盡。前蘇聯勞動集中營中破碎的,裂片般的人的肉體,在全世界最大經濟體系之一的中國代換成斷裂如碎片一般的精神。頭被集體摘下來的知識份子-心靈的奴役莫甚於此。與秦焚書和清文字獄相比,中共後極權統治執行的是思想的閹割。知識界在思想上的無能導致思想的消失於無形,一如日月之蝕。

與思想的剝奪平行的,是記憶的抹除。文革與六四記憶的割裂使得人民共和國半世紀以來最關鍵的歷史事件無法在人的意識中沉澱、發酵,獲得反省。沒有記憶,或者記憶被篡改的民族無法理解自身、完成自身,更缺乏鑄造未來的基石。歷史記憶的剝奪是另一種奴役。被切除了過去的人吊懸在空中,失去了對自身真實的碰觸,成為失去重心吸力的人。

無法碰觸自己經驗的人無法創造。記憶被集體消音的民族也是如此。當代中國文學被喚做痞子文學正是出於這原因。對於思想被切除,記憶被抹殺的人,對於心靈的流刑犯寫出來的作品,我們能抱以甚麼寄望﹖

眼前正是好戲連台:與謊言打造的真實聯袂出場的,是與意識形態共謀的偽文化。從偽文學、偽宗教、偽民主運動、偽生活,到偽生活所賦予的偽自由,偽滲透了社會,成為真實全方位的替代品。在偽文化中我們呼吸泅泳,把偽吸入體內,成為自己的一部份,而在創意文化事業隨著消費市場的不斷擴展而蒸蒸日上,北京798日進斗金時不免這樣尋思:「形勢一片大好,何須庸人自擾﹖」

正因為它在本質上是偽的,是與文學的批判精神、文學對人類生存危機的探索相悖的,中國當代文學中出現了各種戴面具的假反叛。使這些反叛露出馬腳的是它們骨子裡對消費文化的投降。任何對世俗諂媚的寫作,無論表面上如何企圖顛覆慾望的禁忌、「為人民服務」等意識,事實上早已自動卸甲,與無慾則剛的真反抗背道而馳。

在這裡,我們需要討論一個較為複雜的現象,即文學對官方語言的顛覆。和媚俗內在所具有的屈從本質一樣,在油滑中無法完成真正的顛覆。這點魯迅十分瞭然。從這個角度來看王朔現象,他在八十年代自創的調侃式文體對毛文體和意識形態化語言的顛覆的真正意義就無法遁逃。我們很難否認,王朔以痞子的姿勢進行的,對官方語言的顛覆在嘻笑怒罵中(至少就文學而論)瓦解了殭斃的意識形態話語。然而他的寫作出於實際限制,停止在媚俗的嘲諷上,不能對意識形態進行徹底的顛覆,間接使得文革後對國家機器意識文化的顛覆死於道中。

油滑、媚俗的寫作風格給予人當下的滿足感,卻與真實而深遠的抵抗相距甚遠。這樣的抵抗有佔據真抵抗空間的危險。永遠,我們必須更徹底:偽抵抗是真服從,它消耗了抗拒的動能,使新的文化體系成為奢談。當需要嚴肅對待的抵抗成為油腔滑調的遊戲,在某種程度上固然促使殭固的語言鬆動、轉型,卻也不幸把文化的轉型領到了積重難返的岔路上。

我們可以拿哈維爾的劇作為參照。無論是在「花園派對」還是「通知書」中,都對官方語言和意識形態進行了在語言、思維層面上的顛覆。與以極度的誇張、變形來諷刺人的墮落的《千萬別把我當人》相比,同樣生活在後極權統治下的哈維爾對於意識形態直搗巢穴,經由準確的戲仿和對思維形態內核的剝露,同時瓦解了滑稽失效的官方文本、支撐它的思維、生活方式。是這徹底的顛覆使得捷克的「第二文化」最終推翻共產黨,回歸真實的生活。

偽文學中的假抵抗對於生活形成深層的污染。人們的意志力浸泡在這些文字的毒素中,直到抵抗(或曰理想)本身成為嘲諷的對象。由於文學藝術來自一個時代的集體潛意識,它所呈現的種種症狀指向了整體社會的病變。這深度的雙向侵染使得「偽」獲得了某種時代所賦予的免疫力,難以去毒。

比偽文學更危險的是集體的偽生活。這是一種以虛無化的目的來替代生命原初的目的,並由於無法從事更有意義的活動,不得不以各種無意識的行為來填滿每一天的生活方式。消費、娛樂、上網的生活。「你今天消費了…」成為一種生活風格。消費替換了生活-消費成為生活。這樣的生活一樣通行在台、港、澳等高度資本主義化的地方,其深淺則依各地殖民身份解除的早晚而有所不同。

然而這一點至關重要:由於私人生活空間的相對存在,生活在中國邊緣的人(至少在理論上)可以有偽生活之外的不同選擇,而生活在無牆的監獄裡的人由於宗教、政治和其他理想性(如慈善機構的結社、批判的文化藝術)的追求被阻隔,實現生命真正目的的選項嚴重缺乏。他們不得不赤裸裸地捲入由國家機器導演的金錢圖騰的膜拜,成為利益的追逐者或超速發展的犧牲者,手中沒有任何抗拒或自衛的武器。

以下的事實幫助我們看清中國的真相。在共產主義意識形態邏輯的前提「無產階級專政」破產後,資本主義的邏輯「發展」、「全球化」取而代之。在這些前提下,和大躍進以超英趕美為驅動器,命令人民擊鑼捕雀、土法煉鋼異曲同工,資本極權主義的中國人民集體陷入了以「發展」和它的連體兄弟「利益」為前提的邏輯強力推演中。八十年代以來,人民無窮的精力被引向「下海」,逐步蛻化為把牟利作為生命唯一目的,徹底客體化的人。

人們並沒有忘記大躍進造成的天怒人怨。現在,這雷同的瘋狂正把人民捲入一無二致的危險中。唯一的差異是,資本主義文化把這危險披上了一件華麗耀眼的新衣。唯物主義的烏托邦慘遭三振出局後,跟著進場的,是資本極權打造的,以物質享樂賄賂靈魂的偽生活。

偽生活裏的自由只能是牢籠裏的自由。在港台流行文化的推波助瀾下,這牢籠裡的自由多彩多姿,引人入勝,痲痺了原本就陷於癱瘓狀態的精神。不需要太久,人們對於自身不自由的焦慮被轉移至走馬燈轉的消費文化;不需要太久,出現了消費文化所允諾的,如假包換的自由。

網路裡對《無極》滾滾而至的,暢快淋漓的批評、辛辣大膽的網路電影《饅頭》的製作,都是年輕一代以極高的熱誠來執行的,消費者批判和抗議的自由-他們所認識的,唯一的集體自由。這些青少年在批罵中表現出不可阻遏的生命力。

消費者人權的下一步是偽民主。在風靡全國的超女現象中,手機投票以另一種形式滿足了對民主的渴求,並轉移了對自由匱乏的焦慮。這是一種偷天換日:與國家市場經濟共謀,消費文化以廉價的消費民主取代了屬於公民的,神聖的民主。一如馬戲團中拔去了利齒利爪的馴獸,人追求自由的意志力磨滅於無形之中。終極而言,這是所有與流行文化平行的,傳統價值的遺忘與顛覆。

資本主義文化無遠弗屆的侵蝕不可低估。然而歷經了數百年變遷的資本主義是複雜而多面的,近代西方資本主義生出的各種調節機制使得自由,無論是個體、性別、種族或是階級的自由,享有充足的討論空間。它的實踐,當然,遠為複雜、左支右絀。在當今的資本極權中國,應該說,這消費者的自由是一刀雙面刃。它固然吸納、消解了年輕人反叛的生命力,然而日積月累,這在虛擬空間裡執行的反叛終會喚醒人們對自身權利的醒覺,積聚的熔岩終有突破地殼,衝擊向真實的一天。

在「物」中的自由取代了公民的自由。很顯然,這樣的自由屬於國土上的少數人。這是人民共和國全新的情境:無錢消費的人所落入的雙重奴役。在一個極權/後極權統御的國度,這唯一的消費自由對於再度被犧牲的農民、工人無疑是極其殘忍,並有強烈刺激性的。兩相對照之下,像是王爾德童話故事中在皇宮的大鏡子裡第一次看見自己的侏儒,貧困成為他們自身椎心的刑罰。富人在物質中的自由使得邊緣化的人們在經濟、心理上的奴役更加難堪。一場無法避免的悲劇出現了:遍佈國土的農人、工人、窮人開始行使分配給自己的最後的自由:犯罪和墮落的自由。

到了這裡我們終於看出來,傳統意味上的行動的自由、不受阻礙的自由,也就是積極和消極的自由,在中國全部闕如。相反的,我們被驅趕入各種形式的偽自由,為穿上了偽飾,化妝為自由的各種枷鎖所奴役。在意識形態和謊言打造的網羅中,我們比如生活在一座溫度、陽光、海水、沙、椰子樹都是人工合成的人造海灘上。

在這座中國的遠遠說不上乾淨或美觀的海灘上,出現了一個奇異的現象。空虛度日的城市少年和鄉下窮孩子在兩星期中交換身份,以體驗彼此天壤之別的生活。這樣的想像出現在電視中,與中國的特殊國情有必然關係。在後現代消費文化的欺騙、飲鴆止渴之外,這樣的思考模式暗示了潛伏在全國百分之八十人口心中的夢想。事實上,這是讓他們活下去唯一的動力。

一種駭人的,不義的貧富不均引發這全國大互換的想像。城/鄉、城管/小販、工人/工頭、獄卒/囚犯、富人/窮人的大互換。這原本是一個演戲的國度,人們偽裝服從、偽裝相信謊言、偽裝自己是自由的。這是一個生命的輕重嚴重顛倒、失衡的國度。經由財富、房子、器官的掠奪和轉移,相信生命可以互換的國度。以窮人致富的夢為基礎,這騙局在電視、在日常生活中穿梭。在偏遠山區的父母與孩子的對話中穿梭。

在「偽」的空氣中形成了欺騙的正常化。「你知道我沒有說實話」成為說謊者的潛台詞。一種特殊的文化於焉形成:以語言充當貨幣,以毋需兌現的許諾為自己換取利益。在音叉的另一端是人際關係的貨幣化。「關係」成為人前進的工具,可以「派上用場」的人該全面地掌握利用,而一如可丟棄的一次性用品,不能再派上用場的人成為可丟棄的人。語言與人的價值扭曲在這「偽」君臨一切的文化中逐步完成。

人的偽化/虛位化是一切偽化的頂點。人不再具有人之所以為人的價值。在彼此的眼中,人不再是人,而是獲利的工具。在國家機器的掌控下,某些人撲朔迷離的身份更叫人如墜雲霧,頓生恐怖。最恐怖的是即使身份曝光,他一如既往行事,讓這曝光的面具成為陽光底下一件正常的物件。使假成為真無法割裂的一部份。這就是偽的正常化。環繞身邊的假酒、假月餅、偽藥、毒大米、假人使我們陷入「偽」的大方陣。

在失去自我,失去「人」的情況下,任何行為都不能稱作自由,任何的作為也不能稱為行動。在自我被困獸般引入歧途時,在一切的自由之上:完成自我的自由,就消失在中國的地平線上。

如果生活本身無可選擇,並在無從選擇中不得不製造出自欺的自由假象,這樣的生活堪憂,因為它不通向何方。當然,我們可以諷刺地說:它通向外國,然而不要忘記,有一座無牆的監獄在天涯海角等待我們。

2.

在遍在的偽自由中,必然生出偽民主運動。如果消費文化中的自由空間極大部份是自然衍生出來的,一如大樹延伸的枝椏,偽民主運動卻是出於國家機器處心積慮的滲透而逐步成形。在稀有動物的自由作家中,我們看見投機份子在劃定的禁區內揮舞馴犬一般、猴子戲一般沒有血肉的文字。在集體心靈的囚禁下,這些堪疑的文字竟也給予了人們一絲虛偽的希望。這些身負眾望的偽幣平日從事與行動脫節的寫作,在關鍵時刻拔刀出鞘,完成秘密任務。對於一向以文藻角榮華,毫無道德原則的人來說,民主不啻是一場搖軟骨的筆桿披掛上陣的表演。

在極權/後極權共時的中國,貫穿一切的偽終於滲入最後的防線。與行動反其道而行的偽民主威脅把艱鉅的民主事業釜底抽薪。到底是因為偽的假以亂真,還是自身力量的窘迫,使我們遲遲不把真相道破﹖是鄉願、懦弱還是寬容,使得我們不能指出那以告密者的身份充當領導的人。或許正由於民主抗爭的艱鉅,「偽」所提供的施力桿槓竟然成為不便拒絕的權宜之計。我們擁有的良幣是如此稀少,以致於膺幣被半推半就地接納了。「真」是如此稀薄,竟需要藉助「偽」的重量。這和「偽」的逼真沒有必然關係,卻和「真」的虛弱有必然性。也就是說出差錯的不是我們的判斷力,而是意志力。

對於有緻命威脅的敵人,中共極權「吾道一以貫之」,採取了把其偽化的戰略。建國以來,在「三自愛國教會」、「天主教愛國教會」、「中國佛教協會」的運作下,信仰被代換以馬列主義。宗教自由,和偽生活一樣,是欺蒙世人的幌子。無神論者沒有禁忌:以無神的馬列主義代入僧尼對神靈的信仰,以「非政治化」代入民主抗爭,國家機器進行的是大膽而徹底的核心式瓦解。

到了今天,海外民運的顛覆基本上已完成。在國內,現在上演的是一幕幕或隱或顯,或自願、或受迫的特務式作家、維權人士的大背叛。

在多年來披的羊皮下,他/她們今日的作為傷害了民主的核心價值:信任。除了把這些劣幣一語道破、驅逐隔離,以免中國民主運動蒙難之外,我們得問:是甚麼使這在道義和良知上的大背叛如此之輕﹖是甚麼使我們的體質如此衰弱,允許一枚偽幣在市面上長久流通﹖「偽」難道和「真」起了物理作用,和它結合為一﹖

當思想的偽幣早已介入知識界的思維,一枚劣幣混入民主運動是必然的。長期以來,對西方自由主義種種紛擾、相互矛盾的理解干擾了對自由的討論。在中國市場經濟政策下,體制內的知識份子在繁雜的自由概念中魚目混珠,把當下迫切的政治自由盜換為經濟自由,為市場經濟的深化開路,並在節骨眼上曝露了對民主自由的排拒。自由主義這其實保守的概念長期以來在馴化的中國知識界替代更為徹底的民主自由,混跡於民主運動中的劣偽幣就有了轉圜的餘地。

在中國知識界,自由主義這一概念的混淆使得對於自由的討論陷入泥沼。對於一個自由全然匱乏的極權/後極權國家,這固然不是出於偶然,卻必定是自我潰敗的。這再度指向了無頭的人的意象。

對於民主維權的破壞在各個層面進行,而由於虛擬空間突破了封鎖,成為人們理解真相的重要平臺,如鼠過江的網特成為偽文化中的一景。國家機器「偽」的精湛製造業在網特「迷彩」化的換裝術中抵達了高度成就。

無所不在的網特採取包夾功勢,以交錯攻擊來干擾網民的判斷力。不同的面具、聲音、策略:聲東擊西、包子裡包針、正邪兼具、引君入甕、互相拆臺、互頂。攻擊特務的人自己也是特務。義憤填膺聲援君子的人還是特務。這些螺絲釘不惜自報網特守則、按件記酬的內幕以撒開網羅;和維權運動中的偽幣一樣,身份曝光了不動聲色,該幹活的時候照舊上來拳打腳踢一番。在這漫天蓋地的煙幕下,是非黑白徹底顛倒。

和黨文化一樣,深不可測的網特文化值得深究,以破其日益繁複的戰略。在這蝗蟲一般遮天蓋地的陣勢下,資源不足或信心薄弱的網民分辨真實的意志力面臨崩潰。一切事物被虛偽化。當真實變得真假莫辨,是非曲直也必然混淆不清。在無法確認真偽下,人把真一併放棄。偽的腐蝕性就是如此絕對。

甚麼造成這無處不在的偽﹖在後共產主義的俄羅斯,作偽與日常生活齊頭併進,從論文、伏特加、渡假照片到新聞,俄羅斯的造假風與中國如出一轍,在當今之世首屈一指。這兩大前共產國家無獨有偶的造假現象背後的必然性是甚麼﹖唯有試圖解析它,這一奇異現實才能賦予人歷史的洞視。

共產主義的遺害是「偽」的唯一解讀。人類最大的烏托邦的幻滅導致了真實的幻滅,進而使人對「真」失去信心。我們似乎聽見俄羅斯人民憤怒地問:「如果一個如此偉大的理想是假的,甚麼又不能是假的呢﹖」又聽見中國人民遙隔一座深邃山谷浩大、悲創的回音:「如果國家可以說謊,為甚麼人民不行﹖」然後,是歷經了慘絕人寰的歷史,這兩大國家人民的叛逆大合唱:「如果關於人命,關於歷史,關於一切重大事情都可以說謊,那麼關於渡假、學歷、情感的真假又何須如此認真﹖」

成千上萬的人死於一個奠基在偽前提上的革命。成千上萬沒有儀式、沒有通知書的死亡足以搗毀人對生命的信念。「偽」算甚麼﹖「假」又有何難﹖又有何罪﹖前共產國家中「真」的破產使人最基本的美德:誠實,在歷史的颶風中碎成片片。和人的失去真實一起,「物」同時失去了自身的真實。

二.生命的徹底物化:地下集中營

人們對於中國的一個普遍誤解是它已脫胎換骨,成為無害的,與世界逐步接軌的資本主義國家。另一似乎較為清醒,其實同樣深的誤解是認為中國已告別極權,進入後極權統治。只有當黑暗一絲絲暴露自身,我們才看清楚中國極權/後極權的共時情境。以後極權的偽自由生存為表,極權的肉體奴役為實質,二十一世紀的中國把人們以為已遭廢黜的極權主義強力推進。同時,較之納粹德國青出於藍的,對生命的滅絕也處於現在進行式。

文革四十週年,人們指出無論經濟的發展多麼眩人耳目,當今的中國事實上或是把文革的恐怖政治潛入地下,或是把階級鬥爭的形式改頭換面,繼續它的極權統治。文革時期一部份人消滅另一部份人,現在則是一部份人犧牲另一部份人。紅衛兵、造反派在毛的遙控下消滅黑五類、右派,現在則是商人、幹部結合起來犧牲工人、農人。國土上依舊是兩個勢不兩立的陣營。就連難以置信的遊街、連坐、親情戰都在偏遠的城鄉或陽光照不到的暗處進行,而舉凡恐懼、偽造數據、篡改記憶、意識形態都一如既往,統御著國土。和文革時的無產階級烏托邦一樣,現在的中國生活在一個巨大的謊言:「發展」中。

文革時對黑五類的整肅轉為對信徒的迫害。集體、可見的暴力化整為零,潛入暗流,轉為對部份群體的暴力:藏傳佛教徒、基督徒、法輪弟子、回教徒、上訪者成為代罪羔羊,承受精神和肉體的酷虐。由公安、教管執行國家化的暴力,惡散入每個城鄉,即使最偏遠的鄉鎮也在滴水不漏的掌握中。

一部份人成為國家內部的猶太人,生活在國家化的集中營內。這是一個內外翻轉的,從黑暗的核心長驅直入日常生活中的集中營。只要越過了疆界,或不小心觸到地雷,人人都是非法律化,非道德化,非個人化的死囚。孫志剛事件揭示了對於國土上的人民,死亡的不期而至是隨時可能的。而對於成千上萬的法輪功修煉人,失蹤是替代死亡的最後事件。

在阿倫特的分析中,集中營死囚的死亡是沒有通知書,沒有任何儀式的。這沒有確切結束的死亡造成人的生和死同時被剝奪。一個人死去,無聲無息,就如他從未存在過。從天主教主教到法輪功修煉人,納粹集中營中對人無聲的消滅已進入正常生活。說不準哪一天,失蹤多年的親人在郊區浮現,遍體鱗傷,身亡多日。個體的被強制性遺忘、音訊斷絕、隨時消逝,重新界定了人民共和國的生存狀態。在某種程度上,國家成為一座為某些人而設的集中營。

然而真相遠比這嚴酷。事實上,我們所生活的當下不是文革的變形,卻是它的深化。文革時的勞改營遠不能與納粹集中營相提並論,然而與二十一世紀同步,不為人知的集中營悄悄在中國偏遠的省份建起來。不是象徵式的,集中營化的國家,而是一座座具體的,關押數萬名法輪功修煉人的地下集中營。

這些集中營有一個目的:活體摘取器官,供給國內人民和外國人移植。在與無數間軍方醫院的合作下,這些集中營2000年以來在無數活生生的法輪功修煉人身上摘取臟器,牟取了天文數字的暴利。和半世紀前關押、消滅猶太人的集中營一樣,這是「不可相信,不可理解,不可原諒」的罪行。也和半世紀前消息傳出時一樣,沒人相信在全世界最大經濟體系之一的中國存在讓納粹集中營相形見絀的地下集中營。

然而證人一一出現,而會說話的數據難以辯駁:自1999年7月打壓法輪功,2000年來,從每年一、兩百件到每年上千件直線上升的器官移植手術已使得中國成為世界上器官移植的最大國。事實上,它已成為器官移植的最大市場,吸引了千萬各國人民。在這疾速成長的市場後面,是這數年來數萬名失蹤的法輪功修煉人,以及為親人見證的,掏去了臟器的肉身。

各個層面的證據相繼浮出,而在加拿大前政要喬高和國際人權律師麥塔斯的「中國活體摘除法輪功學員器官的調查報告」出來後,許多國家齊聲譴責這反人類的罪行,並要求政府禁止自己國家公民到中國做器官移植手術。歐盟議會、美國國會先後舉辦聽證會,聽取活體器官移植報告。

中共違背死囚意願摘取器官行之多年,早已不是秘密,而在高智晟律師三致胡錦濤的信把法輪功修煉人遭受的殘酷迫害曝光後,這兩者合而觀之,摘取修煉人器官這非人的罪行事實上吻合了中共的思維邏輯。在「偽」的帳幕下,沒有甚麼背離人性的事情是不可能的。恰恰相反,在人被「偽化」的前提下,背離人性是必然的結果。

當人的臟器成為拋售的商品,人的徹底物質化已實現。這是擯除唯心論的唯物主義的終極實現。人的商品化,人的肉身的商品化已臻化境。一個活生生的呼吸著的人可以切割至最小單元,移植到另一生命體上。這是生命純粹商品化的轉換:一個生命的終結交換另一生命的延續。這一切以金錢的交易為前提;做移植器官手術的人多是來自世界各國相對富裕的人。換言之,在中國,生命是可以購買的。是標了價的。

從無頭的人到人的完全物化之間只有一步之遙。精神的徹底抹除、忽略不計,人的使用價值的算計,都使我們循既定的軌道抵達了人的心臟、肝、腎、皮膚、眼角膜貨幣化這一不可避免的結局。從精神的真空衍生出肉體的物化,對於以物體而存在的人,怎能不多加利用﹖於是在納粹集中營出現了人的皮膚做的燈罩,人的頭髮編織的地毯,人的脂肪做的肥皂。對於這些同時失去了生和死的人,這不是十分必然﹖而對於「精神上打垮,肉體上消滅」的法輪功修煉者,把他們反正是面臨毀滅的肉身加以利用換取暴利,對於早已和道德告別的中共來說,難道不是天經地義?

每天從呼吸著的溫熱身體上開刀取臟器的醫生唯有把這些肉體當作非人的動物,才能拿起手術刀執行這冷血的手術一百,兩百次而不瘋狂。在蘇家屯集中營的一次手術中,手術臺上的「供體」衣服口袋裡滑出一個小盒子,盒子裡有一張卡片,卡片上寫:「媽媽,祝你生日快樂。」兩年來從法輪功修煉人身上無數次摘取眼角膜的醫生終於必須面對這具肉體是人,不是動物的事實。他多年來自築的防線徹底崩潰。

這些被迫成為共犯的人和接受器官移植的病人一樣,是活體摘取器官的受害者。唯有把他們承受的巨大的精神折磨放在地下集中營的罪行中觀看,這一罪行的黑暗才得到完整的解讀。簡單來說,這是終極的惡通過與資本主義結合的極權而獲得的勝利。它迫使人類付出生存的絕對代價。由於這牽涉到中國尋求器官移植的千萬毫不知情的二十多國病患,還有國內同樣無辜的病人,這一黑暗已成為全人類共同擔負的罪業。

和極權一樣,集中營並沒有隨希特勒和史達林政權的消亡而從人類社會消失。它潛入地下,綁架無數技術人員在黑暗地心運作,成為人類生命運轉的一個現代環節,長驅直入最無辜的人的體內,成為維繫它生命不可或缺的一部份。這就是中國集中營的真正恐怖。你不知道甚麼時候自己會成為它無數個齒輪中的一個。

這些地心集中營,當然,不會出現在老百姓的視線下。這二十一世紀最大的黑暗真實被小心翼翼地阻隔在謊言的幃幕之後,是生活在偽之中的人們無法觸及,更無法想像的。它和偽所形成的繁榮假象立在對立的兩極,無異於日與夜無形的角力。然而事實是,不知道這些與你攸關的地下集中營,你永遠不會知道中國的黑暗已抵達了何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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