衣之美——珍惜美好物質
當我們談到衣服的美學時,我要特別強調不管是西方或者東方,紡織品的完成與女性息息相關。尤其在東方,我們知道過去稱做「女紅」,意思是女性用紡織、編織、刺繡等方式完成與衣服有關的製作品,所以女性在文化最偉大的創造其實是與衣服有關。
這個偉大的傳統隨著工業革命的來臨而式微,我們現在的衣服多半不再是母親、姊姊、嫂嫂製作的。我記得小時候大半的衣服是母親與姊姊她們裁剪出來的,毛衣也是她們打的,帽子、手套,都是母親用毛線織出來的,所以「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這一句唐代古詩,是有很深的情感在裡面,讓我們感覺到任何一根線都寄託了人的情感。那件衣服穿在身上,你感覺到的不只是生理上的溫暖,我覺得心靈上也是很精緻的。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的這個遊子,不管流浪到天涯海角,走到任何地方,他身上所穿的那件衣服是母親親手織出來的,他會有牽掛,也有許多懷念,我相信這是我們要談的生活美學。生活美學是希望所有的朋友在食、衣、住、行當中能夠滿懷著對物質的感謝,因為這些物質都不是從天上掉下來的。
「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是對衣服這項物質一個人情的懷念。同時我們也知道當小時候我們在吃飯時,母親總是再三強調:「不要剩一大堆飯不吃!」她會跟你說:「誰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一粒米一粒麥是這麼多的農民在很辛苦的狀況下耕種出來的,所以要我們對這樣的事物有一個珍惜、有一種感謝。」由此可見古代很多文學都一再提醒我們如何知福,如何惜福。
我想當我們在談生活美學時,還是需要回到這個原點,希望所有的朋友能夠對生活周遭看起來不太重要的一些小事,重新賦予更多更多的關心。
小小的飯粒掉在桌子上,也許可以輕易地用抹布擦掉;但也許你會覺得這飯粒是一粒種子,提供出它的生命來變成我們的食物,我們對這顆飯粒就會有不同的感覺。比較現代化的城市已經有垃圾分類的觀念,比如說台北市已經將廚餘分開處理了。傳統社會裡大家的經濟條件不是這麼富有,很珍惜剩餘物質;曾幾何時,可能現在廚餘已太多了,我相信今天很多人家裡剩下的菜飯可能比吃下去的還要多,也就變成蠻大量的浪費,這種浪費其實損害了人對於物質的一種珍惜。
我會覺得在父母的那一代,他們總是在教育我們說:「誰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所以我們一直有一種很珍惜物質的感覺。到了另外一個世代,當大人沒有做這樣提醒的時候,你會覺得他們對於物質只是一種糟蹋,而這種糟蹋其實產生出整個人類生產消費當中惡性的循環。
今天很多人提到環保,我想這其中不只是保護環境而已,我們應該明瞭到所使用到的物質跟我們之間的關係,大量地耗費物質並不會使我們快樂,可是如果手上握著一些些小小物質,感覺到那個物質的快樂,像是撫摸那一件用純綿做出來的襯衫,然後自己把它洗乾淨後用熨斗燙平的過程,我覺得是一種非常大的快樂。這才是環保的概念,回到一種對物質美的珍惜程序。
美不是「價格」
我們總是把美的事物從生活裡面提出來做一些思考,任何一個物質經過了思考,就會產生不同的情感。
像唐詩「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我相信也許母親健在的朋友,大概不會覺得她為你織了一件衣服,你穿在身上會有多麼天長地久人情上感動的力量。可是如果有一位朋友每年冬天他老穿著一件看起來有點陳舊的毛衣,你可能會覺得奇怪,還跟他建議說現在毛衣很便宜,為什麼不去換一件新的,好幾年都在穿這件毛衣。你會發現在大眾場合這個人有點靦腆,他也不太好意思講;也許他會悄悄地告訴你:
「有些情況你不瞭解,其實這件衣服是過世的母親織給我的。」
那麼這個時候你心裡面會悚然一驚,你會感覺到他到任何地方去買再昂貴的毛衣,都比不上這件毛衣的情感。
所以我常常會感覺到美並不是價格,人世間最美的東西可能是母愛,可能是愛情,也可能是友誼。那麼這些情愛跟友誼編織進一件衣服裡面時,我相信價格已經無法衡量了。
工業時代以後我們很少自己動手去做東西,有時候我常常會建議一些朋友在情人節時為所愛的人織一條圍巾,或者做一個衣服上的小配件等等,這些東西不難,可是意義是不一樣的。今天我們常常看到商業廣告會誇張地表示:「我愛我的太太,所以我買了一個多麼大的鑽戒給她!」這樣的廣告所強調的,其實應該不只是這個鑽戒本身的昂貴價格,而是有個人在關心那位妻子。
最近跟朋友學習金屬工藝。
一個下午的時間,他教我將一片925白銀用碾片機壓扁壓平,變成我要的樣子。之後我利用砂紙的質感壓在銀片上,讓銀片出現非常漂亮的紋理。我量好一位朋友手指的戒圍,慢慢用鎚子敲打,把銀片兩端密合起來,然後放一點點焊接的金屬在接縫處,用銲槍接合起來。再經過染色、拋光及打洞的過程,我竟然能在一個下午做出一個很漂亮的戒指,當我把這個戒指送給朋友時,他很感動,因為他知道這個戒指在世界上任何一家店都買不到。
在這裡我要強調的是,很多衣服飾品都被商業標示成昂貴的東西,可是世界上沒有任何東西比得上人心,其實人心才是最寶貴的。
有位朋友手上的戒指毫不起眼,甚至因為年代久了有點烏烏黑黑的感覺。他跟我說這是他們的結婚戒指。他剛剛從台灣東部到台北來時租了一個小小房子,房子太小,連張新婚的大床都擺不下,新婚的晚上夫妻倆還各自睡雙層床。他一面撫摸著那個戒指,一面跟我講著當年的故事。我這個朋友現在已經是一個大企業家,買得起非常非常昂貴的戒指,可是我知道他為什麼一直還將那不起眼的戒指戴在手指上,因為有他的深刻懷念在裡面。
我們現在面臨到兩難的局面,就是所有的消費經濟行為當中,商業不斷刺激著我們:廣告說當季的衣服要出清了;才三月就看到春裝的消息;換季時就會想有幾個品牌會打折,要去搶購一番……。我相信這當然是一種快樂,也很理解這種快樂。
可是我也跟朋友提到:這是一個矛盾!
今天我們是有能力可以不斷換購衣服,可是如果我們不換掉衣服,用得更久些——我跟朋友說有件衣服穿十年了,我可以把它保存得這麼好,因為覺得洗衣機洗得太粗糙。我選擇一種最好的洗衣精去浸泡它,不傷到纖維,我用手搓洗它時也很溫柔,甚至在晾曬時不用吊掛的方式,以免拉扯或變形,所以必須鋪在平面上曬乾;曬乾後有一些皺摺,我用很細緻的方法把它燙平。
我講的是一件衣服十年來跟我的情感,因為我善待一個物質以後,它跟我身體產生很多記憶,所以我會很珍惜這種記憶。這樣的一個記憶可以包括衣服跟我皮膚的感覺、那雙鞋子跟我的腳走路形狀產生的感覺、或者一頂帽子戴久之後,好像慢慢變成個朋友的關係了。我稱這個感覺為服裝的體溫,去感覺一下服裝的體溫,我相信是衣服美學一個非常不同的開始。
摘自《天地有大美》 遠流出版社 提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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