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回 受私賄老官翻案牘 寄閑情淑女解琴書(下)
寶玉回到自己房中,換了衣服,忽然想起蔣玉菡給的汗巾,便向襲人道:「你那一年沒有繫的那條紅汗巾子還有沒有﹖」襲人道:「我擱著呢。問他做什麼﹖」寶玉道:「我白問問。」襲人道:「你沒有聽見,薛大爺相與這些混賬人,所以鬧到人命關天。你還提那些作什麼﹖有這樣白操心,倒不如靜靜兒的念念書,把這些個沒要緊的事撂開了也好。」寶玉道:「我並不鬧什麼,偶然想起,有也罷,沒也罷,我白問一聲,你們就有這些話。」襲人笑道:「並不是我多話。一個人知書達理,就該往上巴結才是。就是心愛的人來了,也叫她瞧著喜歡尊敬啊。」寶玉被襲人一提,便說:「了不得!方才我在老太太那邊,看見人多,沒有與林妹妹說話。她也不曾理我,散的時候,她先走了,此時必在屋裏。我去就來。」說著就走。襲人道:「快些回來罷,這都是我提頭兒,倒招起你的高興來了。」
寶玉也不答言,低著頭,一徑走到瀟湘館來。只見黛玉靠在桌上看書。寶玉走到跟前,笑說道:「妹妹早回來了﹖」黛玉也笑道:「你不理我,我還在那裏做什麼!」寶玉一面笑說:「他們人多說話,我插不下嘴去,所以沒有和你說話。」一面瞧著黛玉看的那本書。書上的字一個也不認得,有的像「芍」字,有的像「茫」字,也有一個「大」字旁邊「九」字加上一勾,中間又添個「五」字,也有上頭「五」字「六」字又添一個「木」字,底下又是一個「五」字,看著又奇怪,又納悶,便說:「妹妹近日愈發進了,看起天書來了。」黛玉「嗤」的一聲笑道:「好個念書的人,連個琴譜都沒有見過﹖」寶玉道:「琴譜怎麼不知道,為什麼上頭的字一個也不認得﹖妹妹,你認得麼﹖」黛玉道:「不認得瞧它做什麼﹖」寶玉道:「我不信,從沒有聽見你會撫琴。我們書房裏掛著好幾張,前年來了一個清客先生,叫做什麼嵇好古,老爺煩他撫了一曲。他取下琴來說:『都使不得』,還說:『老先生若高興,改日攜琴來請教。』想是我們老爺也不懂,他便不來了。怎麼你有本事藏著﹖」黛玉道:「我何嘗真會呢。前日身上略覺舒服,在大書架上翻書,看有一套琴譜,甚有雅趣,上頭講的琴理甚通,手法說的也明白,真是古人靜心養性的工夫。我在揚州,也聽得講究過,也曾學過,只是不弄了,就沒有了。這果真是『三日不彈,手生荊棘』前日看這幾篇沒有曲文,只有操名。我又到別處找了一本有曲文的來看著,才有意思,究竟怎麼彈得好,實在也難。書上說的,師曠鼓琴,能來風雷龍鳳;孔聖人尚學琴於師襄,一操便知其為文王;高山流水,得遇知音。」說到這裏,眼皮兒微微一動,慢慢的低下頭去。
寶玉正聽得高興,便道:「好妹妹,你才說的實在有趣,只是我才見上頭的字,都不認得,你教我幾個呢。」黛玉道:「不用教的,一說便可以知道的。」寶玉道:「我是個糊塗人,得教我那個『大』字加一勾,中間一個『五』字的。」黛玉笑道:」這『大』字『九』字是用左手大拇指按琴上的九徽,這一勾加『五』字是右手鉤五弦。並不是一個字,乃是一聲,是極容易的。還有吟、揉、綽、注、撞、走、飛、推等法,是講究手法的。」寶玉樂得手舞足蹈的說:「好妹妹,你既明琴理,我們何不學起來﹖」黛玉道:「琴者,禁也。古人制下,原以治身,涵養性情,抑其淫蕩,去其奢侈。若要撫琴,必擇靜室高齋,或在層樓的上頭,在林石的裏面,或是山巔上,或是水涯上。再遇著那天地清和的時候,風清月朗,焚香靜坐,心不外想,氣血和平,才能與神合靈,與道合妙。所以古人說『知音難遇』,若無知音,寧可獨對著那清風明月,蒼松怪石,野猿老鶴,撫弄一番,以寄興趣,方為不負了這琴。還有一層,又要指法好,取音好。若必要撫琴,先須衣冠整齊,或鶴氅,或深衣,要如古人的像表,那才能稱聖人之器。然後盥了手,焚上香,方才將身就在榻邊,把琴放在案上,坐在第五徽的地方兒,對著自己的當心,兩手方從容抬起,這才心身俱正。還要知道輕重疾徐,卷舒自若,體態尊重方好。」寶玉道:「我們學著玩,若這麼講究起來,那就難了。」
兩個人正說著,只見紫鵑進來,看見寶玉,笑說道:「寶二爺,今日這樣高興。」寶玉笑道:「聽見妹妹講究的,叫人頓開茅塞,所以越聽越愛聽。」紫鵑道:「不是這個高興,說的是二爺到我們這邊來的話。」寶玉道:「先時妹妹身上不舒服,我怕鬧的他煩。再者,我又上學,因此顯著就疏遠了似的。」紫鵑不等說完,便道:「姑娘也是才好,二爺既這麼說,坐坐也該讓姑娘歇歇兒了,別叫姑娘只是講究勞神了。」寶玉笑道:「可是,我只顧愛聽,也就忘了妹妹勞神了。」黛玉笑道:「說這些倒也開心,也沒有什麼勞神的。只是怕我只管說,你只管不懂呢。」寶玉道:「橫豎慢慢的自然明白了。」說著,便站起來道:「當真的妹妹歇歇兒罷。明兒我告訴三妹子妹和四妹妹去,叫她們都學起來,讓我聽。」黛玉笑道:「你也太受用了。即如大家學會了撫起來,你不懂,可不是對--」黛玉說到那裏,想起心上的事,便縮住口,不肯往下說了。寶玉便笑道:「只要你們能彈,我便愛聽,也不管牛不牛的了。」黛玉紅了臉一笑,紫鵑、雪雁也都笑了。
於是走出門來,只見秋紋帶著小丫頭捧著一盆蘭花來,說:「太太那邊有人送了四盆蘭花來,因裏頭有事,沒有空兒玩他,叫給二爺一盆,林姑娘一盆。」黛玉看時,卻有幾枝雙朵兒的,心中忽然一動,也不知是喜是悲,便呆呆地呆看。那寶玉此時卻一心只在琴上,便說:「妹妹有了蘭花,就可以做《猗蘭操》了。」黛玉聽了,心裏反不舒服。回到房中,看著花,想到「草木當春,花鮮葉茂,想我年紀尚小,便像三秋蒲柳。若是果能隨願,或者漸漸的好來,不然,只恐似那花柳殘春,怎禁得風催雨送。」想到那裏,不禁又滴下淚來。紫鵑在旁看見這般光景,卻想不出原故來:「方才寶玉在這裏那麼高興,如今好好的看花,怎麼又傷起心來。」正愁著沒法兒勸解,只見寶釵那邊打發人來。未知何事,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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