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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長篇小說

紅樓夢(145)

第七十四回 惑奸讒抄檢大觀園 矢孤介杜絕寧國府(下)

至晚飯後,待賈母安寢了,寶釵等入園時,王善保家的便請了鳳姐一並入園,喝命將角門皆上鎖,便從上夜的婆子屋內抄檢起,不過抄檢出些多餘攢下蠟燭、燈油等物。王善保家的道:「這也是贓,不許動,等明兒回過太太再動。」於是先就到怡紅院中,喝命關門。當下寶玉正因晴雯不自在,忽見這一干人來,不知為何,直扑了丫頭們的房門去,因迎出鳳姐來,問是何故。鳳姐道:「丟了一件要緊的東西,因大家混賴,恐怕有丫頭們偷了,所以大家都查一查去疑。」一面說,一面坐下吃茶。

王善保家的等搜了一回,又細問:「這幾個箱子是誰的﹖」都叫本人來親自打開。襲人因見晴雯這樣,知道必有異事,又見這番抄檢,只得自己先出來打開了箱子並匣子,任其搜檢一番,不過是平常動用之物。遂放下,又搜別人的,挨次都一一搜過。到了晴雯的箱子,因問:「是誰的﹖怎不開了讓搜﹖」襲人等方欲代晴雯開時,只見晴雯挽著頭髮闖進來,「豁啷」一聲將箱子掀開,兩手提著,底子朝天,往地下盡情一倒,將所有之物盡都倒出。王善保家的也覺沒趣,看了一看,也無甚私弊之物。回了鳳姐,要往別處去。鳳姐兒道:「你們可細細的查,若這一番查不出來,難回話的。」眾人都道:「都細翻看了,沒有什麼差錯東西。雖有幾樣男人物件,都是小孩子的東西,想是寶玉的舊物,沒甚關係的。」鳳姐聽了,笑道:「既如此,咱們就走,再瞧別處去。」

說著,一逕出來,因向王善保家的道:「我有一句話,不知是不是。要抄檢只抄檢咱們家的人,薛大姑娘屋裏,斷乎檢抄不得的。」王善保家的笑道:「這個自然。豈有抄起親戚家來。」鳳姐點頭道:「我也這樣說呢。」一頭說,一頭到了瀟湘館內。黛玉已了,忽報這些人來,也不知為甚事。才要起來,只見鳳姐已走進來,忙按住她不許起來,只說:「睡著罷,我們就走。」這邊且說些閑話。

那個王善保家的帶了眾人到丫鬟房中,也一一開箱倒籠抄檢了一番。因從紫鵑房中抄出兩副寶玉常換下來的寄名符兒,一副束帶上的披帶,兩個荷包並扇套,套內有扇子。打開看時,皆是寶玉往年往日手內曾拿過的。王善保家的自為得了意,遂忙請鳳姐過來驗視,又說:「這些東西從哪裏來的﹖」鳳姐笑道:「寶玉和她們從小兒在一處混了幾年,這自然是寶玉的舊東西。這也不算什麼罕事,撂下再往別處去是正經。」紫鵑笑道:「直到如今,我們兩下裏的帳也算不清。要問這個,連我也忘了是哪年月日有的了。」王善保家的聽鳳姐如此說,也只得罷了。

又到探春院內,誰知早有人報與探春了。探春也就猜著必有原故,所以引出這等醜態來,遂命眾丫鬟秉燭開門而待。一時眾人來了。探春故問何事。鳳姐笑道:「因丟了一件東西,連日訪察不出人來,恐怕旁人賴這些女孩子們,所以索性大家搜一搜,使人去疑,倒是洗淨她們的好法子。」探春冷笑道:「我們的丫頭自然都是些賊,我就是頭一個窩主。既如此,先來搜我的箱櫃,她們所有偷了來的,都交給我藏著呢。」說著,便命丫頭們把箱櫃一齊打開,將鏡奩、妝盒、衾袱、衣包若大若小之物一齊打開,請鳳姐去抄閱。鳳姐陪笑道:「我不過是奉太太的命來,妹妹別錯怪我。何必生氣。」因命丫鬟們快快關上。

平兒、豐兒等忙著替待書等關的關,收的收。探春道:「我的東西倒許你們搜閱,要想搜我的丫頭,這卻不能。我原比眾人歹毒,凡丫頭所有的東西我都知道,都在我這裏間收著,一針一線,她們也沒的收藏,要搜,只管來搜我。你們不依,只管去回太太,只說我違背了太太,該怎麼處治,我去自領。你們別忙,自然連你們抄的日子有呢!你們今日早起不曾議論甄家,自己家裏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們也漸漸的來了。可知這樣大族人家,若從外頭殺來,一時是殺不死的,這是古人曾說的 『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必須先從家裏自殺自滅起來,才能一敗塗地!」說著,不覺流下淚來。

鳳姐只看著眾媳婦們。周瑞家的便道:「既是女孩子的東西全在這裏,奶奶且請到別處去罷,也讓姑娘好安寢。」鳳姐便起身告辭。探春道:「可細細的搜明白了﹖若明日再來,我就不依了。」鳳姐笑道:「既然丫頭們的東西都在這裏,就不必搜了。」探春冷笑道:「你果然倒乖。連我的包袱都打開了,還說沒翻。明日敢說我護著丫頭們,不許你們翻了。你趁早說明,若還要翻,不妨再翻一遍。」鳳姐知道探春素日與眾不同的,只得陪笑道:「我已經連你的東西都搜查明白了。」探春又問眾人:「你們也都搜明白了不曾﹖」周瑞家的等都陪笑說:「都翻明白了。」

那王善保家的本是個心內沒成算的人,素日雖聞探春的名,她自為眾人沒眼力,沒膽量罷了,哪裏一個姑娘家就這樣起來,況且又是庶出,她敢怎麼!她自恃是邢夫人陪房,連王夫人尚另眼相看,何況別個。今見探春如此,她只當是探春認真單惱鳳姐,與她們無干。她便要趁勢作臉獻好,因越眾向前,拉起探春的衣襟,故意一掀,嘻嘻笑道:「連姑娘身上我都翻了,果然沒有什麼。」鳳姐見她這樣,忙說:「媽媽走罷,別瘋瘋顛顛的!」一語未了,只聽「拍」的一聲,王善保家的臉上早著了探春一掌。探春登時大怒,指著王善保家的問道:「你是什麼東西,敢來拉扯我的衣裳!我不過看著太太的面上,你又有年紀,叫你一聲『媽媽』,你就狗仗人勢,天天作耗,專管生事。如今發了不得了。你打量我是同你們姑娘那樣好性兒,由著你們欺負她,你可就錯了主意!你搜檢東西我不惱,你不該拿我取笑。」說著,便親自解衣卸裙,拉著鳳姐說:「你細細的翻,省得叫奴才來翻我身上。」鳳姐、平兒等忙與探春束裙整袂,口內喝著王善保家的說:「媽媽吃兩口酒,就瘋瘋顛顛起來。前兒把太太也沖撞了。快出去!不要提起了。」又勸探春休得生氣。探春冷笑道:「我但凡有氣性,早一頭碰死了!不然豈許奴才來我身上翻賊贓呢。明兒一早,我先回過老太太、太太,然後過去給大娘陪禮,該怎麼,我就領。」

那王善保家的討了個沒意思,在窗外只說:「罷了,罷了,這也是頭一遭挨打。我明兒回了太太,仍回老娘家去罷。這個老命還要它做什麼!」探春喝命丫鬟道:「你們聽著她說話,還等我和她對嘴去不成﹖」待書等聽說,便出去說道:「你果然回老娘家去,倒是我們的造化了。只怕捨不得去!」鳳姐笑道:「好丫頭,真是有其主必有其僕。」探春冷笑道:「我們作賊的人,嘴里都有三言兩語的。這還算笨的,背地裏就只不會調唆主子。」平兒忙也陪笑解勸,一面又拉了待書進來。周瑞家的等人勸了一番。鳳姐直待服侍探春睡下,方帶著人往對過暖香塢來。

彼時李紈猶病在床上,她與惜春是緊鄰,又與探春相近,故順路先到這兩處。因李紈才吃了藥睡著,不好驚動,只到丫鬟們房中一一的搜了一遍,也沒有什麼東西,遂到惜春房中來。因惜春年少,尚未識事,嚇得不知當有什麼事故鳳姐也少不得安慰她。誰知竟在入畫箱中尋出一大包金銀錁子來,約共三四十個;又有一副玉帶板子並一包男人的靴襪等物。入畫也黃了臉。因問:「是哪裏來的﹖」入畫只得跪下,哭訴真情,說:「這是珍大爺賞我哥哥的。因我們老子娘都在南方,如今只跟著叔叔過日子。我叔叔、嬸子只要吃酒賭錢,我哥哥怕交給他們又花了,所以每常得了,悄悄的煩老媽媽帶進來,叫我收著的。」

惜春膽小,見了這個也害怕,說:「我竟不知道。這還了得!二嫂子,你要打她,好歹帶她出去打罷,我聽不慣的。」鳳姐笑道:「這話若果真呢,也倒可恕,只是不該私自傳送進來。這個可以傳遞,什麼不可以傳遞。這倒是傳遞人的不是了。若這話不真,倘是偷來的,你可就別想活了。」入畫跪著哭道:「我不敢扯謊。奶奶只管明日問我們奶奶和大爺去,若說不是賞的,就拿我和我哥哥一同打死無怨。」鳳姐道:「這個自然要問的,只是真賞的,也有不是。誰許你私自傳送東西的!你且說是誰作接應,我便饒你。下次萬萬不可。」惜春道:「嫂子別饒她這次方可。這裏人多,若不拿一個人作法,那些大的聽見了,又不知怎樣呢。嫂子若饒她,我也不依。」鳳姐道:「素日我看她還好。誰沒一個錯,只這一次。二次犯下,二罪俱罰。但不知傳遞是誰﹖」惜春道:「若說傳遞,再無別個,必是後門上的張媽。她常肯和這些丫頭們鬼鬼祟祟的,這些丫頭們也都肯照顧她。」鳳姐聽說,便命人記下,將東西且交給周瑞家的暫拿著,等明日對明再議。於是別了惜春,方往迎春房內來。

迎春已經睡著了,丫鬟們也才要睡,眾人叩門半日才開。鳳姐吩咐:「不必驚動小姐。」遂往丫鬟們房裏來。因司棋是王善保的外孫女兒,鳳姐倒要看看王家的可藏私不藏,遂留神看她搜檢。先從別人箱子搜起,皆無別物。及到了司棋箱子中搜了一回,王善保家的說:「也沒有什麼東西。」才要蓋箱時,周瑞家的道:「且住,這是什麼﹖」說著,便伸手掣出一雙男子的錦帶襪並一雙緞鞋來。又有一個小包袱,打開看時,裏面有一個同心如意並一個字帖兒。一總遞與鳳姐。

鳳姐因當家理事,每每看開帖並賬目,也頗識得幾個字了。便看那帖子是大紅雙喜箋帖,上面寫道:「上月你來家後,父母已覺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閣,尚不能完你我之心願。若園內可以相見,你可托張媽給一信息。若得在園內一見,倒比來家得說話。千萬,千萬!再所賜香袋二個,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萬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

鳳姐看罷,不怒而反樂,別人並不識字。王善保家的素日並不知道她姑表姊弟有這一節風流故事,見了這鞋襪,心內已是有些毛病,又見有一紅帖,鳳姐又看著笑,她便說道:「必是她們胡寫的賬目,不成個字,所以奶奶見笑。」鳳姐笑道:「正是,這個帳竟算不過來:你是司棋的老娘,她的表弟也該姓王,怎麼又姓潘呢﹖」王善保家的見問得奇怪,只得勉強告道:「司棋的姑媽給了潘家,所以他姑表兄弟姓潘。上次逃走了的潘又安就是她表弟。」鳳姐笑道:「這就是了。」因說:「我念給你聽聽。」說著,從頭念了一遍,大家都嚇一跳。這王善保家的一心只要拿人的錯兒,不想反拿住了她外孫女兒,又氣又臊。周瑞家的四人又都問著她道:「你老可聽見了﹖明明白白,再沒得話說了。如今據你老人家,該怎麼樣﹖」

這王家的只恨沒地縫兒鑽進去。鳳姐只瞅著她嘻嘻的笑,向周瑞家的笑道:「這倒也好。不用你們老娘操一點兒心,她鴉雀不聞的給你們弄個好女婿來,大家倒省心。」周瑞家的也笑著湊趣兒。王善保家的氣無處洩,便自己回手打著自己的臉,罵道:「老不死的娼婦,怎麼造下孽了!說嘴打嘴,現世現報在人眼裏。」眾人見這般,俱笑個不住,又半勸半諷的。鳳姐見司棋低頭不語,也並無畏懼慚愧之意,倒覺可異。料此時深,且不必盤問,只怕她夜間自愧去尋拙志,遂喚兩個婆子監守起她來。帶了人,拿了贓証回來,且自安歇,等待明日料理。

誰知到夜裏又連起來幾次,下面淋血不止。至次日,便覺身體十分軟弱,起來發暈,遂撐不住。請太醫來,診脈畢,遂立藥案云:」看得少奶奶係心氣不足,虛火乘脾,皆由憂勞所傷,以致嗜臥好眠,胃虛土弱,不思飲食。今聊用升陽養榮之劑。」寫畢,遂開了幾樣藥名,不過是人參、當歸、黃萁(原字為上草下氏)等類之劑。一時退去,有老嬤嬤們拿了方子回過王夫人,不免又添一番愁悶,遂將司棋等事暫且不理。

可巧這日尤氏來看鳳姐,坐了一回,到園中去又看過李紈。才要望候眾姊妹們去,忽見惜春遣人來請,尤氏遂到了她房中來。惜春便將昨晚之事細細告訴與尤氏,又命將入畫的東西一概要來與尤氏過目。尤氏道:「實是你哥哥賞她哥哥的,只不該私自傳送,如今官鹽竟成了私鹽了。」因罵入畫「糊塗脂油蒙了心的!」惜春道:「你們管教不嚴,反罵丫頭。這些姊妹,獨我的丫頭這樣沒臉,我如何去見人!昨兒我立逼著鳳姐姐帶了她去,她只不肯。我想,她原是那邊的人,鳳姐姐不帶她去,也原有理。我今日正要送過去,嫂子來得恰好,快帶了她去。或打,或殺,或賣,我一概不管。」入畫聽說,又跪下哭求,說:「再不敢了。只求姑娘看從小兒的情常,好歹生死在一處罷!」尤氏和奶娘等人也都十分分解,說:「她不過一時糊塗了,下次再不敢的。她從小兒服侍你一場,到底留著她為是。」

誰知惜春雖然年幼,卻天生成一種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獨僻性,任人怎說,她只以為丟了她的體面,咬定牙,斷乎不肯。更又說得好:「不但不要入畫,如今我也大了,連我也不便往你們那邊去了。況且近日我每每風聞得有人背地裏議論什麼,多少不堪的閒話!我若再去,連我也編排上了。」尤氏道:「誰議論什麼﹖又有什麼可議論的!姑娘是誰﹖我們是誰﹖姑娘既聽見人議論我們,就該問著他才是。」惜春冷笑道:「你這話問著我倒好。我一個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尋是非,成個什麼人了!還有一句話:我不怕你惱,好歹自有公論,又何必去問人。古人說得好,『善惡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況你我二人之間。我只知道保得住自己就夠了,不管你們。從此以後,你們有事別累我。」

尤氏聽了,又氣又好笑,因向地下眾人道:「怪道人人都說這四丫頭年輕糊塗,我只不信。你們聽方才一篇話,無原無故,又不知好歹,又沒個輕重。雖然是小孩子的話,卻又能寒人的心。」眾嬤嬤笑道:「姑娘年輕,奶奶自然要吃些虧的。」惜春冷笑道:「我雖年輕,這話卻不年輕。你們不看書,不識幾個字,所以都是些呆子,看著明白人,倒說我年輕糊塗。」尤氏道:「你是狀元、榜眼、探花,古今第一個才子。我們是糊塗人,不如你明白,何如﹖」惜春道:「狀元、榜眼難道就沒有糊塗的不成﹖可知他們更有不能了悟的更多。」尤氏笑道:「你倒好。才是才子,這會子又作大和尚了,又講起了悟來了。」惜春道:「我不了悟,我也捨不得入畫了。」尤氏道:「可知你是個心冷口冷,心狠意狠的人。」惜春道:「古人曾也說的,『不作狠心人,難得自了漢。』我清清白白的一個人,為什麼教你們帶累壞了我!」

尤氏心內原有病,怕說這些話。方才聽說有人議論,已是心中羞惱激射,只是在惜春分中,不好發作,忍耐了大半日。今見惜春又說這句,因按捺不住,因問惜春道:「怎麼就帶累了你﹖你的丫頭的不是,無故說我;我倒忍了這半日,你倒越發得了意,只管說這些話。你是千金萬金的小姐,我們以後就不親近,仔細帶累了小姐的美名。即刻就叫人將入畫帶了過去!」說著,便賭氣起身去了。惜春道:「若果然不來,倒也省了口舌是非,大家倒還清淨。」尤氏也不答話,一逕往前邊去了。不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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