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紀元10月20日訊】他老人家是在萬人公審大會後遭斃掉的,此前戴了大半年的重鐐,被整得恍恍惚惚,就剩幾根骨頭了。
前 奏
2007年1月5日深夜,陰雨綿綿,我從北京趕回昆明。鬆弛一天,與冤案線人孫醫生碰面。他剛為一個農村病人動完大手術,面露倦容,可依舊答應按原定計劃南下西雙版納。
我內疚不已,本要請一頓飯,彌補少許,可席終之際,人家卻瞅空子付了款。罷罷,這個謙卑到家的基督徒,有時弄得人渾身不自在。就是怕你不自在,他笑道,我的餐前禱告才免了。
接著敲定,雙方於次日早晨8點半在某處匯合。可當我準時抵達,孫醫生卻不見蹤影;半個鐘頭又過去了,還是不見蹤影!我好生納悶,因為孫醫生的守信近乎刻板,難道……
坐過牢的人,遇事都習慣往最壞處琢磨,於是連撥幾次電話,不通。正六神無主呢,孫醫生卻突然在對面街沿浮現!我大叫一聲沖過去,卻忽略了環繞他的五、六個泥腿子。稍後瞭解到,他7點鐘就與相約登門看病的農民們打交道直至當下。
我好奇地詢問診費及藥費幾何?孫醫生啞然失笑,指指辦公桌下持續動彈的肥料口袋,定睛一認,竟裝著兩隻土雞。他們非要留下,最後都沖我發火了,孫醫生解釋道。可我沒時間弄來吃,只有送人。
時光倒流啊,我感慨道,好像上個世紀六、七十年代,農民們就時興給村裏的赤腳醫生送雞送蛋,折抵醫藥費。
是啊,孫醫生一本正經道,那就將這份源遠流長的樸素情感,轉贈威老師你吧。
我嚇了一跳,旋即哈哈大笑:可惜時間不夠,要不就煮熟當路上的乾糧。
2007年1月7日上午9點40分,我們登上昆明至西雙版納首府景洪的大巴,估計途中要耗去10個小時以上,所以我一落座就作好打瞌睡的準備。而孫醫生始終瞪著雙眼。開頭我還以為他在西雙版納當過知識青年,如今有故地重遊的興奮,卻不知這是人家根深蒂固的毛病。
高速路纏繞在崇山峻嶺之間,汽車飛馳,可感覺上的時間卻枯燥而緩慢。我打了好幾場瞌睡,驚醒時,孫醫生總是及時應答:還早。不禁想起我的六四牢友李必豐和楊偉,還有吳嗣渝,都沿這條路線沒命逃亡過。楊和吳成功了,卻因是無名小卒,先後在泰國曼谷滯留好幾年,躲躲閃閃,跟叫花子或蟊賊的處境差不多。楊曾投奔美國駐泰使館,要求避難,被掃地出門;吳曾投奔聯合國駐泰政治難民署,幾度申請被擋回,差點叫警方遞解回國。幸而兩個傢伙均得到民運權威劉青、徐文立等人的反復證明,方勉強落腳——而他們的先驅李必豐,越境4次均未遂,有一次,已深入緬甸邊境數裏之遙,卻被緬共的遊擊隊捉住送回,幾乎叫邊防軍活活打死。
捷克前總統哈威爾多年前就高聲疾呼“無權勢者的權利”,可直至如今,事實證明“無權勢者只有被宰割的權利”。正如我在《證詞》裏所寫:死了的,白死;活著的,白活。我們與毛時代、鄧時代,甚至蔣時代的政治犯沒有質的差別;與特務、農民皇帝、《掃蕩報》記者沒有質的差別。我們是土壤,是為流芳百世的大樹提供養分和背景的土壤,我們被踐踏、玷污,淚往根上流,歷史老人卻聽不見永恆黑暗下的哭泣。
顛簸了7個多小時,我們在一個叫普文的小鎮下車。雖是冬季,高速路兩邊仍鬱鬱蔥蔥,微風暖洋洋的,霎時就洗盡旅途的疲憊。出了收費站,一望無際的香蕉林撲面而來,我們跟在幾個傣族婦女的身後,似乎在異國風情裏陶醉了幾裏路,方抵攏普文有些喧鬧的鎮口——原來有人辦喜事,破破爛爛的飯館裏外,至少聚了上百群眾。我是改不了湊熱鬧的頑童天性,可剛嘻開痞子嘴,就被孫醫生拽上一輛機動三輪。時間不早了,他說。
同中國若干偏遠小鎮一樣,這種屁股嘣嘣冒黑煙的三輪就相當於都市計程車了。我和孫醫生在車棚內相對而坐,弓腰抵頭如兩個密謀者。街景單調乏味,清一色的兩層筒子樓,舊不舊,新不新,洋不洋,土不土,而且垃圾成災。給人的感覺如十幾年沒洗臉的老娼婦,還敢大模大樣地當門接客。幸而街道轉瞬即逝,我們又在大片浸透太陽之血的耕地之間狂奔約一刻鍾,才在一岔道口嘎然而止。
繼續沿左邊的土路深入,就是普文農場4中隊的地盤。原來,普文鎮的過去就是一個容納幾萬犯人的超級勞改農場,分6個大隊;直到上世紀90年代,黨和政府的工作重心轉移後,才逐漸在勞改就業人員及家屬的基礎上,發展或蛻化成一個普通鄉鎮。
耕地間的幾道鐵絲網早已銹蝕,與之勾連、配套的兵營、崗樓早已廢棄,因此我們得以長驅直入。最裏的平房老化得更快,牆面起泡起殼,瓦頂在陽光的反射下,如大片囂張的牛皮癬。可佔據整面牆的標語顯然是新近刷上的——控制人口增長,促進社會進步。
羚羊般跳躍著,穿越排列整齊的平房群及臭水溝,我們直趨尋訪物件——胡成章、肖秀雲老兩口的家,正巧在“治安保衛委員會”的招牌旁邊。這是和“與時俱進”的大環境嚴重脫節的居所,隔著水泥曬壩,一邊是歷史遺留的老寢室,一邊是自己搭建的比老寢室還破的廚房。孫醫生隨意招呼了一聲,一家人的腦袋就全部從幾道門內探出來。
在交代採訪正文之前,有必要將孫醫生于途中斷斷續續的相關敍述拼湊呈現,以便大夥搞清楚來龍去脈。
孫醫生的講述:
98年以前我就來過,當時胡成章大爹還很健康,很健談,成天樂哈哈的,一點不像在勞改隊呆了幾十年。我們一見如故,勞動之餘還一起打籃球。大爹的口琴也吹得不錯,把我帶回在版納做知青的年代,大爹不是知青,不曉得他跟誰學的。
自土改始,大爹全家就倒楣透頂,至於如何倒楣透頂?他沒有細談,我也不便追問。我們的話題多半是普洱茶,周圍的人都說,大爹懂得完整的制茶工藝,經過他的手調配出的普洱茶,味道就是與眾不同。也許有人會說,普洱茶嘛,就是年頭放得越久越好,沒得什麼工藝不工藝,其實不然。我喝過大爹家的普洱茶,那種綿綿長長的口感難以形容,與之比較,市面上賣的那些包裝精緻、價格昂貴的東西簡直就不叫茶。
大爹祖籍鎮越縣易武老街,那兒從古至今,都是普洱茶的主要產地,不大的城鎮,幾乎家家都制茶,而大爹家更是招牌傳了幾就代的老字型大小。大爹從小耳濡目染,加之頭腦靈活,眼看能將家學家傳發揚光大,不料解放了。接著世事沉浮,家族蒙冤,這一家三代不得已從祖籍易武遷徙到流放地普文紮根,轉瞬數十年不思茶味矣。
大約前年吧,我向美國來的吳醫生推薦大爹的茶,人家很感興趣,想投資扶持,改善一下他們的貧困處境。可大爹卻不行了,我和吳醫生千里迢迢趕來,與之臉對臉,他也沒認出我是誰。據他53歲的大兒子胡俊忠講,莫提普洱茶,更莫提口琴、籃球,他連自己的名字都要想好半天呢。
正 文
老威:這是孫醫生,你不認得了?
胡成章:哦,哦,好像面熟嘛。
孫醫生:大爹啊,我已經來過好幾次。
胡成章:是麼?我想想。
老威:老人家怎麼成這樣的?
胡俊忠:1998年的一天, 我爹正在修理機器,突然之間高血壓發作,倒地上了。我們急忙趕過去,抬著送醫院。我爹口鼻耳都出血,很稠很稠的血,隨手就能抓起來,稍後小便也失禁,紅彤彤地淌,渾身還不由自主地抽搐。
醫院全力搶救,我們兩人一班晝夜監護,我爹深度昏迷8天,才好歹有了動靜,逃脫鬼門關!12天頭上,我爹就如幼兒一樣,咿咿呀呀,似乎在吃力地學著說話;13天早晨,他能自己下床了,可目光閃爍,變得很生疏,居然問我——他的兒子是誰?母親進門,也愣愣地叫不出名字。原來他的中樞神經受損,造成絕大部分記憶力喪失。
老威:能恢復嗎?
胡俊忠:又過去8年多了,身體倒是逐步好轉,能吃能睡。
老威:我看舉手抬腳還是顯得僵硬,走路也顫巍巍的。
胡俊忠:只有靠打針吃藥控制。記憶力嘛,也恢復了一點點,比如孫醫生來了,他還是覺得面熟;今天這一兩個小時內,做了啥子事,見了啥子人,他暫時曉得。至於明天曉不曉得,就不敢擔保了……
胡成章:你們是客人,我咋個不曉得?有時候,忘了,又沒忘。
老威:啥意思?
胡成章:比如我原籍易武,13歲就到過泰國;我們家解放前,制過茶,趕過馬幫;我的爹很厲害,參加過地下黨,打遊擊,鎮反時卻遭槍斃了,冤枉哦。我們家好象是商人?我是咋個判刑勞改的?記不得了,混亂了,腦子裏如一鍋稀飯在翻滾,那顆米是那顆米呢?這顆米是不是那顆米呢?我還會吹口琴,在勞改犯中算多才多藝,可現在忘了;我制的普洱茶可以吹牛囉,幾輩子的家傳囉,也記不得了。
老威:我採訪過祿勸縣馬鹿塘山溝裏一個老地主,80多歲了,跟你一樣失憶,不,一回憶就頭疼。
胡成章:我不頭疼。那顆米是那顆米呢?這顆米是不是那顆米呢,搞不清。嘿,這個醫生姓啥子?我又記不得了。
老威:孫醫生。哦,老人家,你生於哪一年?
胡成章:有印象,可是想不起了。
肖秀雲:他1933年生,我1931年生,我12歲就跟他訂婚,16歲就嫁了。
胡俊忠:這位老師遠道而來,不容易,就不要東一句西一句地浪費時間了。家裏的血淚賬明擺著,父親失憶,還有我囉。
老威:可你臨近解放才出生。
胡俊忠:十幾歲開始,父母就不厭其煩地灌輸“革命家史”,即使不願意聽,逐漸也爛熟於心了。如今看來,冥冥之中有一種預兆吧?
老威:弄不清。上蒼的安排誰也弄不清。
胡俊忠:我們家還保留了一本家譜,從上面看,我們家源於安徽省徽州,不曉得是由於戰亂還是戍邊,遷移雲南。先落腳建水,後轉石屏縣寶秀鎮,直至曾祖父上一代,才紮根易武老城,靠茶葉和馬幫生意發達起來,積累了相當的財富。
清朝中後期至民國,我們家在茶馬古道都算有點名氣,可到了祖父胡順光手裏,已家道中落。哦,不止中落,簡直就衰敗了。曾祖父死得較早,所以祖父小時候沒錢念書,幾歲就學制茶,並且替馬幫趕馬。當時的茶馬古道,上至昆明,下至境外老撾的烏德、朗塔、打七嶺,緬甸的鳴善、景洞、仰光,還有泰國的曼谷。由於祖父長年累月出入邊境,加之頭腦靈活,因此20來歲就會幾個國家的十幾種方言,地理環境、風土人情就更不在話下。有一年,仗著自己是“活地圖”的祖父,拿出多年的積蓄,邀約石屏的表弟一道“自立門戶”,不料攏橄欖壩時,馬群染上血吸蟲,全部害病死掉。有啥辦法?茶葉不會自己長腿,只能眼睜睜地賠光老本,各自回家。
老威:你祖父算資格的勞動人民嘛。
胡俊忠:大約在抗戰前夕,易武的幾個小商人合資拼湊一個股份制馬幫,他們拉上我一貧如洗的祖父,答應他用勞力換取一份幹股。這樣,馱茶葉出境,馱洋貨入境,拼死拼活兩三年,祖父他又起死回生,有了屬於自己的七、八匹馬。跟著大馬幫走,不求多賺,只求穩賺。再後來,太平洋戰爭爆發,日本佔領東南亞,茶馬古道叫封死掉,馬幫趕不成了,祖父就轉行做其他生意,波折不大。
轉眼到1948年,四處都鬧共產黨。 當時在易武最有影響的人物叫王少和,他們家跟我們家一樣,也是自石屏寶秀遷到易武,後家道中落。王少和與我祖父年齡相當,經歷也相似:打小沒念書,去制茶、跑馬幫、販煙土,懂多種方言,做越境生意。不過人家更會走上層路線,還積極投入抗日救亡,被推舉為“鎮越縣抗日民眾自衛大隊”大隊長,稍後又當區長和土司代辦,最後出任縣參議會參議長兼國大代表。
老威:你祖父望塵莫及啊。
胡俊忠:易武多少年才出一個王少和喲!該人家心高氣傲,連雲南省主席委派的縣長也不放在眼裏。拿現在的話說,就叫“地方對抗中央”。所有政務及訴訟,都得經過姓王的,才行得通。縣長氣瘋了,出動保安團,以“包庇種煙,武斷鄉里,任意浮攤濫派,擅理行政司法”等罪名抓捕王少和,鐐銬加身,打入死牢。卻不料王少和神通廣大,居然在獄中與社會各界頻繁往來,聚集武裝,策劃了一場推翻縣政權的暴動,將縣長和法官都砍了頭。
火玩大了,王少和的暴動武裝不得不改換門庭,與中共地下黨取得聯繫,接受整編。成立了党領導的反蔣的“人民自衛軍”,與國民黨打遊擊,代價慘重,連自己的家眷三代6口也遭殺害了。一直到1949年9月,王少和任總隊長、李衣人任副隊長的“江越支隊”才被正式併入“邊縱”9支隊;10月易武解放,王少和終成正果,任鎮越縣首屆人民政府副縣長。
老威:這跟你祖父有何直接關係呢?
胡俊忠:我祖父就是王少和手下的經濟委員啊。1951年鎮壓反革命時,王少和剛率團去昆明參加雲南省首屆民族代表大會不久,正風光呢,不料轉眼就被抓了。嚴刑拷打跟著上,要逼他交代“歷史反革命”和“組織土匪武裝”問題。
老威:我曾聽說整個邊縱,也就是中國人民解放軍滇桂黔邊區縱隊,都被定性為“土匪武裝”,直到1984年才平反。
胡俊忠:等不到了,王少和進普洱監獄才3個多月,就莫名其妙地“病死”,終年50歲。他的部下,還有地方上與他有牽連的,好幾百,全被當作土匪鎮壓掉。人變鬼,當然不需要平反。你看,我祖父的《平反通知》在這兒,簡單幾句話,就值一條人命囉。
老威:請說說你祖父的具體遭遇。
胡俊忠:1948年的劫獄暴動成功後,王少和親自找到我祖父,拉他入了夥。當時的“江越支隊”有400多人,軍需是個大問題,我祖父當經濟委員,說白了,就是負責籌槍、籌糧、籌款。
老威:你祖父的能耐不小嘛。
胡俊忠:他有《華僑證》,還掌握了一個馬幫,經常出入法國人控制的老撾和英國人控制的緬甸,販賣煙土、槍支,輕而易舉就能逃過檢查。
老威:跟現在的跨國毒梟差不多。
胡俊忠:不一樣囉,如今為了幹經濟,過去為了幹革命,個人不會私吞一分錢。我祖父出生入死,也算立下汗馬功勞。直到1949年9月,經過半年改造的江越支隊併入“邊縱鎮江整訓總隊”,四、五百人縮編為120人,四分之三被遣散回家,我祖父也隨大流從江城回到易武。
接著雲南全境解放,上面派來由南下幹部組成的工作隊,組織學習,大家都還摸不著頭腦。有略知共產黨政策的親戚,曾偷偷勸我祖父一起棄家逃命,可當時拉家帶口,哪能說走就走。況且老人家有些底氣,心想:撇開革命功勞不提,我在本地也算聲望較高的開明士紳嘛,大不了再貢獻點財產出來。
嘿,這一念之差,腦袋就飛了。1951年鎮反運動,我祖父,以及“江越支隊”所有在崗和遣散的人員,都琅鐺入獄。
老威:為什麼?
胡俊忠:剛成立的鎮越縣公安局經過“調查”,並報上級核准,認定以王少和、李衣人為首的江越支隊是土匪惡霸武裝,正積極籌備推翻共產黨的反革命暴動。
老威:可有證據?
胡俊忠:鎮壓反革命是有任務和指標的,無處下手?哪先秘密逮捕兩個江越支隊的成員再說。跟著突擊審訊,大刑伺候。兩人熬不住,就狗咬狗,引起更多的狗被咬被抓,案子就越滾越大了。啥子“總司令、大隊長、中隊長”,啥子“接頭時間、地點、暗號”,啥子“綱領和組織系統”,啥子“槍支彈藥從哪兒取”,等等,編得活靈活現,其實屁事沒有。
老威:幾十年後又來平反昭雪囉。
胡俊忠:幾百號人,槍斃的槍斃,勞改的勞改。我祖父是“暴動骨幹”,解放前兩年就埋在老撾境內的槍支被挖出來,拍了照。他老人家是在萬人公審大會後遭斃掉的,此前戴了大半年的重鐐,被整得恍恍惚惚,就剩幾根骨頭了。接下來,我們家的財產、房屋也被沒收。
老威:“土匪武裝”全軍覆沒?
胡俊忠:凡是有點家底、有點積蓄、有點聲望的,都難逃法網,人財兩空,親屬還要受幾十年的株連;只有窮得就剩一杆槍的,才作為“受蒙蔽群眾”教育釋放。還是要講究“階級原則”囉。
老威:唉,王少和一干人以劫獄暴動起家,最終卻死於反革命暴動罪,算一種因果輪回吧。真叫冤枉的是你祖父,47壽終,人還沒活明白。
《人與人權》10 月 – 2007 年(//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