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連載:如焉(2)
‧2
兒子的名字是他爸起的。“延”是兒子的輩分,據說根據這些字兒,可以斷定是北宋楊家將的後人,“平”是他爺爺老家平莊的平。
他們楊家,已經有幾代人沒有按字輩譜來起名字了。到了兒子出生,丈夫不知怎麼發起思古之幽情,翻了那本古老的家譜,給他起了這麼一個中規中矩的名字。他爸叫他的時候,總是連名帶姓一起叫──楊延平。不像她,叫延平,叫平兒,叫平子,叫平兒子,到了要叫楊延平的時候,總是兒子犯了大錯誤。如今茹嫣滿屋子喊那只叫楊延平的狗的時候,那狗便與她,與這個家,有了許多牽腸掛肚的聯系。兒子走後,她第一次這麼喊它的時候,眼淚就刷地下來了。
那台電腦是兒子升大二的時候買的。暑假,兒子回家,憋了幾天,破天荒地做了好多家務勞動,然後怯怯說,想要一台電腦。他是學建築設計的,需要一台自己的電腦。她開始不同意,怕影響兒子的學業,怕他玩遊戲,還有一些不健康的東西。茹嫣是一個守舊的人,對所有的新生事物,一開始都會保持距離,保持懷疑,直到那新生事物差不多都快舊了,卻喜歡起來。在服飾上尤其如此。對於語詞的時髦,就更加抗拒頑強,一句“拜拜”,二十多年了,硬是說不出口,別人對她說“拜拜”,她就說再見。至於酷啊,靚啊,哇啊,醬紫啊,就像聽磁片刮玻璃。到了日後上網,就像半個文盲。
倒是他爸寬容,說遲早要買的,早買早消停。
爺倆在電腦城泡了兩三天,攢了一台當時配置最高的兼容機。丈夫說,電腦這東西升級換代太快,你買回去的頭一天就開始落伍了。現在搶一點先,可以多堅持一會兒。再說,兒子繪圖也要好機子。在這一類觀念上,兒子對他爸是極其景仰的,說,老爸這才是真正的與時俱進。
那個暑假結束的時候,老爸將電腦仔仔細細地裝箱打包,送兒子上火車。他對兒子說,常給家裡打電話,別有了電腦忘了娘。
一個多月後,丈夫在出差途中遇車禍去世。
茹嫣在丈夫買的那條小狗被車撞死之後,常有不祥之感,丈夫一年四季都在路上。幾次惡夢,都見到他遭遇不測,想對丈夫說,一直沒敢說,終於永遠不能說了。
畢業後,兒子把電腦帶了回來,包裝箱還是原來的,上面留著他爸的筆跡,寫著某某大學某某系,寫著兒子的名字,還寫著貴重儀器,請勿碰撞。托運單依然貼在上面,上面有送站那一天的日期。
兒子那個班,是和法國一所建築學院合辦的。在國內讀完本科,各科成績合格,就直接去那兒讀研。成績優秀的,對方還有一筆很可觀的獎學金,節儉一點,打點工,衣食住行也都夠了。丈夫去世後,兒子說過,大學畢業了,不論參加工作,還是繼續讀書,他都要自食其力。其實他爸早已給他備下了一筆出國的費用,茹嫣聽見兒子這麼說,又高興又心疼。她實在看不慣那些拿了父母的血汗錢,到國外去燒紙一樣揮霍的孩子,更看不慣那些拿了腐敗爹娘的黑心錢到國外靚車豪宅花天酒地胡混的紈子弟。但兒子說不讓自己養了,便有一種空洞感。她想,那一筆錢,終究還要會用在兒子身上,結婚成家,生兒育女,都行,那是他爸的遺願。
《紅燈記》裡面唱得好,窮人的孩子早當家。丈夫死後,兒子立時就懂事了。出國前一兩年,他一直在給一家建築設計事務所打工,賺取去法國的路費和出國的行頭。按他的說法,當初這電腦買得值,賺回了10倍於它的錢。回家後,他將那台電腦重新打理了一番,加大了硬盤和內存,重裝了最新的XP,配了攝像探頭和耳麥,裝了寬帶,這一切,他都堅持自己獨立出資。他對茹嫣說,算我送給你的。你以後會知道,這是一個好東西。
對於茹嫣來說,從來沒有想過,自己這一輩子還會和電腦、網絡打交道。在她看來,這玩意,和蹦迪,車,麥當勞,電子遊戲卡通片是一類的,是這個工商時代沒心沒肺的醉生夢死大派對。媒體上關於網絡的報道,大多也是和逃學,失火,詐騙,劫財,情殺相關。自己早已過了那種趕新潮的年齡。幾年前,單位不知發什麼瘋,每個中級職稱以上的人,都要進行微機培訓,每次兩個星期。結果是昏天黑地的去,昏天黑地的回來。別說操作,光是那些DOS語言,就把人弄暈了。混了個結業証,一切也都忘幹淨。從此後,見了那個機器就頭大。兒子總說,落伍啊。她想,落伍就落伍了,自己這一輩子落伍的事兒多了,要都趕上去,再給她兩輩子時間,怕也來不及了。古人一盞青燈一卷書,不也是很精致很豐富地過一生麼?見兒子這麼正兒八經做著這一切,還花了這麼多他自己的辛苦錢,便只好把它當作兒子的一片深情接受下來。
一切調試好了,兒子將整個操作都設置成超級傻瓜型,只要摁一下開機鈕,一切都一目了然。桌面上還留下一個他自己編寫的使用說明書,萬一碰見什麼問題,打開一看就行。這一切做完,兒子對茹嫣說,媽,我用兩天時間,給你辦一個速成強化學習班。
那兩天中,兒子像一個循循善誘的老奶奶,一點一滴不厭其煩手把手地給茹嫣掃盲。每當茹嫣有畏難情緒的時候,兒子都會說,遲早得學,二十一世紀了,誰不會這個,誰就是半個山頂洞人。你以後會知道,這個東西,就像陽光空氣水一樣,而且──當時兒子正在給茹嫣調試攝像探頭,屏幕上出現了茹嫣和兒子在電腦前忙碌的的圖像──這東西又方便又便宜,以後我們打這種免費的越洋可視電話,想打多久打多久。我可以看見家裡,你也可以看見我那兒。茹嫣看見自己和兒子,像電視劇裡的人物一樣在屏幕中活動,很是新奇。說,你到法國後,我這兒也能看得見?兒子說,只要有網絡,到月球上也能看得見。兒子拿起那個小小的探頭,像攝像機一樣,給書房來一個長長的搖鏡頭。還可以拍照,兒子說著,在什麼地方點了一下,一張茹嫣在書房的照片就固定在屏幕上了。還能做監視器,你不在家的時候,開著它,它會將屋裡的動靜記錄下來,比如進來小偷──茹嫣說,你別嚇唬我啊。我寧願讓他偷我,也別嚇我。
能看見遠在法國的兒子了。茹嫣想,哪怕這台電腦只有這一種功能,也足矣。於是,拿出當年剛剛恢復高考時,以初中文化水平去撞大學校門的勁頭,去迎接一個個全新的概念,全新的操作。一直學到頭昏眼花。
究竟是自己的兒子,知道如何讓當媽的聽懂。兒子教起來,真比那個收費的培訓班強一百倍,他不給你說什麼術語,原理,過程,他就讓你像上超市買東西一樣,要什麼,點什麼,一目了然。而且,他裝的這個“XP”系統,比原來學的那一套便捷多了,簡直就是專門為她這樣的電腦弱智者設計的。
兒子給茹嫣申請了郵箱,安裝了MSN,還有QQ。兒子笑著說,QQ是一個好東西,就像一根拴狗的繩子,任何時候,你只要一扯,我就會知道。我一扯,你也知道。
茹嫣聽著就笑了,心想,這家伙真會說話啊,兩頭都是狗。
兒子讓茹嫣給自己起一個網名,好給她在論壇、QQ上注冊。
茹嫣想想說,還是叫如煙吧,如果的如,炊煙的煙。
結果這個網名已經有人用了。
兒子說,加兩個字,“往事如煙”。一試,也被別人用了。兒子說,你知道了吧,你再不上網,以後連最臭最爛的名字,都會給人家起光了。茹嫣不信,兒子說,你隨便說幾個,咱試試?茹嫣說“臭魚兒”,果然有。“爛貓”,也有,“二混混”,依然有,連“我是流氓我怕誰”都有。茹嫣一路笑著,想著這網上好像是一個妖魔鬼怪虎豹虫豸的世界。最後,兒子改了一下──“如焉”。茹字去掉草頭,嫣字去掉女旁,中性化。果然,一路注冊暢通無阻。
茹嫣的名字是母親起的。從這個名字上,可以看出母親的仕女情結。茹嫣的一個姐姐和一個弟弟,名字都是母親起的。她不讓父親起,茹嫣那一撥的父親,全都豪情滿懷地給自己的兒女起上建國,新華,抗美,援朝,建設,憲生,躍進……後來還有四清,衛東,衛青,衛彪,九大。這一類時新名字,一家七八個孩子,便可以當作一部新中國簡史來讀。
四十多年之後,茹嫣有了一個自己的網名,一個兒子給起的名字:如焉。她竟很喜歡它,覺得比自己原名要朴素,要大氣,有點道骨仙風。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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