禁書連載:一個普通中國人的家族史(1)
一個普通中國人的家族史〔1850~2004〕
獻給我的父親母親
前敘 一
前敘 二
前敘 三
自序
第一章 崢嶸歲月1850~1949
一、家庭的由來
二、廢除科舉
三、革命與混亂
四、馮玉祥麾下
五、楊靖宇和徐子榮
六、捕殺韓復矩
七、花園口決堤
八、中原大饑荒
九、顛沛流離
十、頓老四
十一、日本投降
十二、和平曇花一現
十三、祖父病逝
十四、內戰爆發
十五、第一次解放開封
十六、跑反
十七、母親的家庭
第二章 解 放1950~1957
一、階級鬥爭
二、土地改革
三、母親的童年
四、兄弟姐妹
五、鎮壓反革命
六、新生氣象
七、在部隊裡
八、霓虹燈下的哨兵
九、「雙輪雙鏵犁」事件
十、胎死腹中的肅反運動
十一、「反社會主義壞分子」
十二、「洋勞改」
第三章 人間「天堂」1958~1965…………………………………………68
一、總路線、大躍進、人民公社
二、大饑荒
三、「吹口琴」
四、短暫的喘息
五、「老婆迷」
六、陽光燦爛的日子
七、在大森林裡
八、好不過毛澤東時代
九、無名英雄
十、如此「友誼」
第四章 瘋狂國度1966~1971
一、逍遙派
二、群魔亂舞
三、水深火熱
四、亡命天涯
五、「鐵八師」
六、亂世景象
七、批鬥常香玉
八、文革三國誌
九、血洗戴子營
十、孟□紀事
十一、「進洞要緊」
十二、崇拜芒果
十三、患難夫妻
十四、家門不幸
十五、偉大的母愛
十六、徹底的無產者
十七、咄咄怪事
第五章 艱難時世1972~1976
一、太谷縣城
二、我的出世
三、艱辛歷程
四、舔犢深情
五、援助非洲
六、偷聽敵台
七、強弩之末
八、「七五‧八」洪災
九、公物還家
十、為希望活著
十一、短缺時代
十二、也有值得懷念之處
十三、「工人階級毛澤東思想宣傳隊」
十四、公元一九七六
第六章 春寒料峭1977~1983
一、解凍年代
二、《八一風暴》
三、南住宅
四、有些動物更加平等
五、農村見聞
六、回到太谷
七、摩蘇爾的中國人
八、審判「四人幫」
九、東南街小學
十、父親平反
十一、春天的幾個瞬間
十二、清除「精神污染」
第七章 黃金時代1984~1987
一、勤勞致富
二、小平你好
三、外婆去世
四、成長的歷程
五、扶危助困
六、北方旅社
七、第一次上北京
八、狗的故事
九、「老戰友」
十、懷念金色的八十年代
第八章 躁動關頭1988~1991………………………………………………197
一、太谷中學
二、惹了黑老大
三、漲價、蓋樓和腐敗
四、我的一九八九
五、秋後算賬
六、城市戶口
七、向右轉,向左轉
八、輟學的半年
九、知恥近乎勇
十、出了一個大學生
十一、一念之差
十二、外公病危
十三、鄭八的晚年
十四、工人子弟
十五、「八‧一九」事件
第九章 我的大學1991~1995
一、夢想破滅
二、軍訓瑣憶
三、《登記結婚》
四、蘇維埃人
五、「知識混子」
六、艱難創業
七、外公去世
八、市場經濟
九、慘淡經營
十、罷餐事件
十一、鼎盛商店
十二、任忠生
十三、列車奇遇
十四、母子情深
十五、拉丁舞
十六、盛開的她
十七、走向民主社會主義
十八、□□□□□□(燈光)
十九、回鄉偶見
二十、此情可待成追憶
二十一、燈火闌珊處
二十二、畢業前夕
第十章 組織部裡的年輕人1995~1999
一、求職之路
二、A支行
三、機關生活
四、姐姐的婚事
五、祖母去世
六、房子的故事
七、官場眾生相
八、如此改革
九、一九九七
十、找工作
十一、道德荒漠
十二、遭遇傳銷
十三、柳巷北口
十四、下崗工人
十五、多收了三五斗
十六、母親的病
十七、離開銀行的日子
第十一章 正義無限2000~2004…………………………………………322
一、國慶五十週年
二、炸館事件
三、禍從口出
四、永不言敗
五、「成功」人士
六、「一塵不染」
七、表弟謀生記
八、親民黨員
九、遭遇竊賊
十、歌廳小姐
十一、醫院黑幕
十二、悲慘世界
十三、非典型肺炎
十四、為惡政敲響喪鐘
十五、沙利度胺
十六、父親走了
十七、生命中不能承受之痛
跋 我們這一代人的義務
前敘 一
週末去看望病中的父親。在與癌症進行了長達三年多的鬥爭、經歷了將近二十次化療的痛苦後,父親已經變得異常衰老與孱弱了。看到這位躺在床上疲憊地向我微笑著的、面色蒼白而憔悴的老人,我突然感到一種異常的心痛——我實在難以接受、難以相信、難以面對,為我從小遮風擋雨,讓我體會到威嚴、慈愛與力量的父親竟然已經如此蒼老。儘管渾身病痛,父親仍然堅持著跟兒子談了三個多小時,回顧著他走過的這一輩子。末了,父親向兒子輕輕地感歎道:「我多麼希望,能夠有人把我這一生都寫下來呀。」
做父親的並不知道,他的兒子,我,早在三年以前就著手寫我的父親——這個普通中國人的一生了。這三年以來,我點點滴滴地向我的父親母親詢問著他們這一代人的親身經歷的風風雨雨、他們的切身感觸和所見所聞,想把我們這個普通中國家庭的歷史整理下來,獻給讀者。也許,我看問題的角度未必站得很高,目光也未必遠大,但我可以保證一點:那就是我的體會是真實的。
我清楚地知道,父親的生命之火已如風中之燭。總有一天,無論我們做出何種努力,都不會挽留住父親離去的腳步。我真願意用自己的十年生命為父親再換取十年的生命。但是,這不可能做到。我唯一所能夠為父親做的,就是忍住我悲傷的淚水,完成父親的夙願,把父親和母親的這一生,把我們這個普通中國家庭經歷的一切,原原本本地寫出來呈現給世人。
前敘 二
二○○○年,我根據父親和母親在閒談中的回憶,寫下了一篇大約四萬多字的《一個普通中國人的家族史(1850~2000)》(以下簡稱二○○○年版)在網絡上發表,當時引起了一些小小的轟動。後來的幾年裡,我在他們不斷的回憶中增加著內容,修改著謬誤。
這是一部以白描的手法反映一個普通的中國工人家庭的遭遇、命運的文章,沒有任何偽裝與矯飾,它是一部生活在社會底層的小人物經歷的歷史。各種各樣樣的歷史書,我也見了不少,但是在那些歷史學家們筆下寫出來的歷史,往往是政治家、軍事家、文人墨客等等大人物的歷史,而且由於各種原因,經常有傾向性的取捨。這樣的歷史我稱作「官史」,並認為,它最大的缺陷就在於忽略了同樣真實地生活在社會裡的那些小人物的命運和感受,因而是殘缺的歷史。我所做的努力,就是要盡我的所能來填補那殘缺的一部分。因此,我也希望,更多的普通人、小人物們能和我一樣,站出來共同把那段殘缺的歷史修補完整。
本文不是小說,因為小說往往虛構情節和人物,而本文中所敘述的任何事件、任何人物,都是我的父母、我本人和其他家庭成員在生活中遇到、聽到、看到的;間或穿插一些我本人對一些事件的看法和評論。既然作為歷史,那麼就需要原汁原味、不加任何粉飾、虛構和誇張地顯示給讀者。我以「寫史」的態度,而不是寫小說的態度來對待這篇文章。
現在我終於可以說,對於文中所描述的任何一個事件,雖然我表達上可能有不準確的地方,但每一件事都真實地存在;而對於我對這些事件的看法和評論,我也並不強求讀者和我的意見一致,我只希望讀者能夠以平靜的心態來看待我們這個普通家庭在一百五十年裡所走過道路,進而從我們這個國家和民族多災多難歷史中,得到一些啟發,以建設性的心態看待我們的國家的過去、現在和未來。無論如何,我們今天的寬容和建設,將會給我們的後代帶來福祉;而我們今天的狹隘和破壞,將會貽害子孫。我衷心希望,我國人民的命運能夠在我們這一代被扭轉——成為尊嚴地生活在一個寬容、自由、公正、友愛的正常國家的公民,而不再在那充斥著彼此仇恨、奴役、狹隘、愚昧和暴戾的鐵屋中苟且偷生。
這一切取決於我們這一代人的努力。
前敘 三
就在我夜以繼日地趕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的父親走了。父親生前有兩個願望,一是見到兒子的書問世,二是見到自己的孫子。然而,父親的願望沒有能夠實現,病魔無情地奪去了他的生命。父親的離去使我這部書有了一種特別的意義:這是我父親的遺願,做兒子的雖然盡了一切努力也無法挽回父親離去的腳步,但兒子可以繼承父親的遺志,讓父親的形象通過兒子的作品活在千千萬萬個讀者心中,讓父親在善良人們的記憶中永生不朽。
自序
「忘記歷史就意味著背叛。」
——弗 ‧ 伊 ‧ 列寧
一九七二年的五月九日子夜,在中國北方一家鐵路工人醫院破舊的產房中,一個男嬰的嗷嗷啼哭打破了深夜的寧靜。對於這個男嬰的降生,他的父親可以說是喜憂交加:喜的是,自己在接近不惑之年終於有了自己的第一個兒子;憂的是,今後家裡又添了一張吃「高價糧」的嘴。因為,男嬰的母親是農村戶口,按照當時的規矩,她生下的子女都應當是農村戶口,正如奴隸的子女天生也是奴隸一樣,因此就沒有口糧供應,得不到那張令六億農民所羨慕的「紅本本」。按照這個規矩,她本人、她的女兒,還有這個剛剛生下的兒子,都將不得不吃比供應價格高一倍的「議價糧」。雖然當時一斤「議價糧」白面只售三毛六分錢,但對於這個只有一個人有工作、每月收入只有幾十塊錢的鐵路工人家庭來說,三張「高價嘴」怎麼養活不啻是個通天的問題。
而這個男嬰的母親卻沒有想到這些發愁的事情,她只為兒子的出生感到高興。儘管食不果腹,但她堅信兒子的降生會給這個貧窮的家庭帶來好運氣,她的心中充滿希望。是啊,人活著,只要充滿希望,生活就會有意義。
這個男嬰就是我。我的幼年時代,中國正處在那場「史無前例」的「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後期,由於當時年紀太小,記事不多,那場全民族的浩劫在政治上給我留下的記憶就只有毛澤東的逝世和粉碎「四人幫」。
從記事開始,我所領略到的就只有飢餓與貧窮。後來,伴隨著改革開放,我們家和千千萬萬普通中國人的家庭一樣漸漸地富裕起來,能吃飽了,能穿暖了,住上了屬於自己的房子,接受了高等教育。我的家庭憑著誠實勞動,從貧窮走向富裕,從愚昧走向聰明,在為自己增加財富的同時,也在建設我們的國家、我們的生活。我所要講述的故事,是我們這個典型而普通中國家族的故事。我們這個家族的遭遇,也是一個半世紀以來風雲激盪、變化無常的中國歷史的一個縮影。
第一章 崢嶸歲月(1850~1949)
一、家庭的由來
我擁有一個非常奇怪、非常少見的姓氏——中國的「國」。從小到大,幾乎每次向別人報上姓名時,人們都向我發出這種疑問——「姓國?還有這個姓?少數民族吧?」偶爾,還有一些自作聰明的熱心人在抄寫我的姓名時幫我改正成姓「周」、「匡」。在中考時,填寫准考證人就把我弄成了姓「周」的,害得我解釋了好半天,班主任老師又來做證,人家這才讓我進考場。
根據老一輩人的回憶,我們家的祖籍是山東省兗州一帶。大約在清朝順治年間,我的祖先們舉起了「反清復明」大旗,隨即被清政府鎮壓,全家上百口人被株連處死。唯一漏網的,是一位尚在襁褓中的孩子。當清軍去抄家時,家裡的一對僕人夫婦謊稱這是他們的孩子,於是性命得以保全。為了防止以後有人告密危及孩子的性命,那一對忠義的僕人夫妻,用扁擔挑著尚在襁褓中的孩子,步行百里,一路上千辛萬苦、風餐露宿從兗州老家亡命到了河南省確山縣,並悉心照料這個孩子直至他長大成人。這個孩子長大以後,將那位僕人拜為「義父」,進了「國」家族譜,被當作祖先一樣供後人祭拜。這位祖先和那位僕人的墳墓,至今還在確山。
就這樣經過二百多年的繁衍生息,到了十九世紀中葉,這個家族在確山縣已經發展成兩個緊挨著的小小村落:王崗和國樓,二者相距不足一華里,如今已經並成了一個村莊了。我的高祖父本是一個讀書人,因為不滿於滿清的腐敗統治,和他的弟兄國保善、國乃功一起於清咸豐年間參加了捻軍起義,轉戰於山東、河南、陝西等省。據一九六○年出版的《確山縣志‧咸豐、同治年間鄉團死亡姓名》一節中的記載: 「嚴明選,五十九歲……於同治元年閏八月二十三日,在駐馬店與捻軍國保善部作戰,被殺……張義和,四十七歲……咸豐十年五月二十日,在大石橋與捻軍國乃功部作戰,被殺……史占魁,三十二歲……同治元年正月十六日,在吳寨河與捻軍國保善作戰,被殺。」——這就是我的祖先們在歷史上留下的淡淡痕跡。相同的痕跡也許在他們所轉戰過的許多地方中還有,可惜我無法一一考證了。
捻軍的起義具有很強的流寇性質,幾十萬人馬在山東、河南、河北等省的平原上奔馳,沒有建立穩定的根據地。同時,這種舊式的農民起義沒有一個吸引人的綱領,也是難以長期得到人民的支持的。因此,在清政府的絞殺下,捻軍起義最終歸於失敗。同治四年(【注】1865年),高祖父和他的族兄國保善一同兵敗被俘,隨後被殺,同時王崗、國樓二村全體姓「國」的族人,全部被列為罪族,直系不得進仕考取功名。
我的曾祖父一生平平度過,並沒有做出什麼大業績來。年輕時,靠著家裡的幾畝地務農。曾祖父有著異常的求知慾,讀書非常刻苦,但因自己是「罪族」,無法考取功名,後來在村子裡做了一名私塾先生。這樣,這個一直叛逆的家庭又成為封建社會的「楷模」——耕讀之家。
二、廢除科舉
我的祖父名仲穎,字異公,約出生於十九世紀八十年代。到了祖父這一代,朝廷不准進仕的誡令就解除了,於是曾祖父就把自己的理想寄托在我的祖父身上,對祖父要求異常嚴格:作為私塾先生,假如別的學生功課不好,曾祖父就會用抓起他的手,用鐵戒尺打上幾下;假如是祖父功課不好,則將祖父的手按在桌子上,狠狠地打。
就這樣,祖父在曾祖父的嚴厲管教下自幼寒窗苦讀,異常勤奮自覺。祖父晚上學習時因怕自己睡著了,就拿一把錐子放在身邊,一旦犯困,就用錐子自己扎自己的大腿一下,於是馬上又警醒過來,繼續讀書。就這樣,祖父學得滿腹經綸,又練出一手好書法,不到二十歲就中了拔貢。然而,正當他躊躇滿志、準備金榜題名之時,一九○五年,朝廷發佈了一道上諭:「從丙年(【注】即一九○六年)起,所有宮試、鄉試、會試一律停止」。這件事,史稱「光緒廢科舉」。
「光緒廢科舉」宣告了延續一千多年的中國科舉制度壽終正寢。從富國強兵、改變教育落後的角度出發,廢除科舉無疑是具有極大進步意義的。然而,對於那些自幼熟讀《四書》、《五經》,手無縛雞之力的舊式讀書人來說,考取功名是自己的唯一出路,廢除了科舉就是斷了他們的前途。噩耗傳來,天下讀書人莫不如晴天霹靂、捶胸頓足。因此當時讀書人投河、上吊的事情很多。我的祖父當時也異常苦悶,幾次企圖自殺,但幸好都被家人及時救起。
經過一段時間的閉門思考和別人的勸導,祖父也逐漸想開了。後來,他到河南南陽知府去謀了一個文書的差事,大約是八品左右的小吏,還有一套官服和頂戴花翎。滿清滅亡以後,祖父仍然沒有捨得把這身穿戴扔掉,就交給確山老家的親戚們代為保存著,每當逢年過節扭秧歌時候就借出來穿穿。到「文化大革命」初期,紅衛兵來造反時搜出這身衣服,於是作為「四舊」給燒掉了。
三、革命與混亂
一九一一年十月十日,武昌革命黨人發動了起義,隨即全國發生革命,各省宣告脫離清政府統治獨立,腐敗無能、千瘡百孔的滿清貴族統治隨即土崩瓦解。一九一二年元旦,清帝退位。在經歷了上層精英和知識分子們短暫的對「共和」的喜悅之後,接踵而來的就是被魯迅先生形容為「城頭變換大王旗」的袁世凱竊國、張勳復辟和軍閥混戰時代。
辛亥革命的失敗如同滿清政府的滅亡一樣不可避免,因為在那個時代,來自於西方的「共和」與「民主」觀念並沒有根植於普通中國民眾的頭腦中。無論幾個留過洋的愛國者們如何滿腔熱血,在兩千年亞細亞專制主義文化積澱影響下的億萬民眾根本還不瞭解「共和」為何物的時候, 「共和與憲政」必然難以獲得普通民眾的認可和支持。而掌握著實權、「鹹與維新」的原清政府官僚袁世凱,更是成天夢想著做皇帝。
時局的混亂,加上此時曾祖父染病去世,使得祖父回家閒賦、務農了好幾年,一是為了守孝,二是開始重新思考個人的出路。三年服喪期滿以後,祖父感覺到自己以前學的舊式知識已經不能再為己所用了,索性棄文投軍,考上了高等警官專科學校。
四、馮玉祥麾下
在祖父從高等警官專科學校畢業時,恰逢一九二二年直奉戰爭以後,馮玉祥出任河南督軍。馮在河南時頒布了《治豫大綱》,實行了一些進步措施,如:懲辦貪官,提倡節儉,改良社會風尚,禁絕封建陋習,興辦學校等等。初期,這些措施為河南百姓所稱道,也吸引了祖父的注意。經過一段時間的觀察,祖父認為馮玉祥是一個可以救民於水火的革命軍人,對馮玉祥產生了敬仰之心,於是從學校一畢業就投奔到馮玉祥的麾下。
馮玉祥手下多為赳赳武夫,文官很少。祖父雖為警官學校畢業,但深受傳統文化熏陶,舉手投足,依舊保持舊式讀書人談吐儒雅的風範。同時,祖父文化功底厚實,文章如行雲流水,字跡也頗顯功力,很得馮玉祥的器重。祖父這人有些政治抱負,點評時局也有獨到之處,在投奔馮玉祥時,只與馮玉祥深談了一個晚上,第二天便被委以重任,並且很快就躍升為馮玉祥的幕僚之一。一九二六年九月十六日,馮玉祥在五原誓師加入國民軍,被推舉為國民聯軍總司令。幾經征討,於一九二七年六月與武漢國民政府北伐軍會師於鄭州。鄭州會師之後馮玉祥掌握了豫、陝、甘三省黨、政、軍大權,並成立了以馮玉祥為主席的開封政治分會,祖父也隨之邁入國民政府。其間伴隨著馮玉祥的幾次上台與下野,幾經仕宦沉浮。期間先在河南省民政廳任職,執掌河南全省警察大權,後又升任河南省視察委員會主任職務。
大約在此前後,祖父離婚又娶了。祖父的原配夫人姓袁,在生育了兩個女孩之後就不再生育了。按照當時人們的觀點,「不孝有三,無後為大」,因此沒有兒子對於舊時代的人們來說是一件非常對不起祖宗的事情。但是,祖父在跟隨馮玉祥之後,也受到「一夫一妻」的新觀念影響,不想和當時達官貴人那樣討幾房姨太太。因此,儘管與原配夫人感情不錯,但祖父在矛盾的煎熬中只好選擇了離婚。通過媒人介紹,他娶了一名來自豫東的貧苦農民家的女兒,也就是我的祖母。祖母年輕時人長得也不怎麼漂亮,但小祖父二十多歲。祖母過門才一年,就生下了大伯。已過不惑之年的祖父終於有了兒子,頓時如獲至寶,連續擺了好幾天宴席來慶祝。祖父本身就比祖母大二十多歲,現在祖母又生兒子有功,從此非常寵著祖母,使她養成了非常驕橫跋扈的性格。祖父和原配離婚後,仍然養活著她們母女三口;祖父去世後,在祖母的百般阻撓下她們和我們家庭失去了聯繫。
中華民國時代各個省的民政廳與當代的民政廳的概念有很大不同:它囊括人事、民政、監察、治安大權,相當於現在四、五個廳。當時一個河南省政府下只有四廳一部:建設廳、民政廳、教育廳、財政廳,以及一個警備司令部。省政府機關也沒有如今這麼龐大,一個大院就把省政府幾乎所有的部門都裝下了。當時的國民政府官員,也沒有什麼「級別」可言,官員在任上,馬上就有俸祿;一旦免職,馬上就停發薪水;不像今天的官員,明明什麼都不管,還要享受個什麼待遇。馮玉祥在河南時我的父親尚未出生,自然沒見過他;我的大伯倒是記得馮玉祥,因為每個週末到省政府機關澡堂洗澡時候,經常能碰到馮玉祥。在民國前期,河南人不是很講衛生,即便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一個冬天不洗澡也是常有的事情。馮玉祥來了以後大講衛生,在省政府機關開起了澡堂子,號召省政府官員及家屬週末都去洗澡。每個週末,馮玉祥就站在澡堂門口,看到有人來洗澡就招呼:「啊,來了,好,歡迎歡迎!」大伯小時長得虎頭虎腦的,每次跟著祖父去洗澡時,馮玉祥總是要逗他玩一會。
馮玉祥生活簡樸,一向簡衣敝履,和士兵穿得差不多;他還特別討厭穿綾羅綢緞的富人,只要見到就要想辦法羞辱一番。在這種風氣下,馮玉祥手下官員,也大都不敢穿錦衣華服。我見到家裡留的祖父當時的照片,雖然官也不小,但穿著非常簡樸;即使馮玉祥離開河南以後,祖父衣著簡樸的習慣仍舊保留了下來。馮玉祥特別討厭婦女纏足,已經成人的也就算了,經常派兵抓那些纏足少女,一抓到就把女孩的父親也一併抓來,把裹腳布纏在他的耳朵上,由士兵抓著遊街示眾。當時開封大街上,經常有這類事情發生。
不過,馮玉祥作為一介武夫,儘管有愛國之心,但執政措施卻有不少不妥之處。三十年代初期,蔣介石提倡「新生活運動」,馮玉祥在河南大力推廣時漸漸變了味道,例如:下命令禁止過新年,只能過元旦。可是老百姓過了幾千年的新年卻不是一紙文件所能禁止的,因此大家都偷著過。於是乎,馮玉祥派出大兵到處站崗監視,看到誰家貼對聯就撕、看到誰家包餃子就踹,就連蒸饅頭多了也要端走,弄得老百姓雞犬不寧。可是小孩子不管這些,總是在沒大兵的地方偷偷放炮。鞭炮一響,馮玉祥的大兵就端著槍急急忙忙地追過去,等一到地方,人早就沒影了。每當過年,開封城裡的零星鞭炮聲就此起彼伏,滿街跑的都是大兵。此外,馮玉祥信基督教,對佛教道教很討厭,在開封時驅趕僧人,砸毀佛像,還把開封的大相國寺改作遊樂場,也惹的老百姓怨聲載道。
馮玉祥在開封期間,祖父主管開封治安。祖父這個人比較敬業,做過一些好事。在祖父執掌警察權力期間,開封的治安狀況是比較好的,這一點從一些民國史料中可以反映出來。為此,祖父從主管警察事務的職位上獲得擢升後,當地一些民眾曾經贈送給他幾把「萬民傘」 (【注】「萬民傘」是舊時百姓對有政績的官員的一種表彰,其狀類似雨傘,但比雨傘大,一般是若干百姓集資購買訂製,再贈予即將離任的官員),以示感激。此外,受馮玉祥的影響,祖父一向比較親近進步人士,從不主動予以迫害,即使馮玉祥下野以後也是這樣。
雖然祖父官位頗高,但他對人卻很隨和,特別是對老百姓沒有一點架子。曾經有一次,祖父帶著隨從從一家門口走過,恰好那家主婦出來潑洗菜水,人在門裡,髒水潑了祖父一身。那婦女嚇壞了,祖父的隨從也立即掏出傢伙,卻被祖父按下了。祖父自己撣了撣身上的菜葉子,一邊嘟囔了一句:「也不看看……」
祖父在省政府任職以後,由於薪水較高(【注】祖父剛在馮玉祥手下做事時俸祿為每月三百塊大洋,幾個月以後升為三百五十塊大洋;中共早期領導人陳獨秀在北京大學任教授時收入也為每月三百塊大洋),很快就在開封城內買了一處小四合院;隨著職務的陞遷,後來又在省政府對門購置了一處比較大的院落。這個院落有前後有兩個四合院,正房是老式的樓房。同時,用積攢來的俸祿,陸陸續續地在確山老家購置了不少田地,總計大約有六百多畝,以備將來告老還鄉時養老。但是,家裡靠祖父的薪水就足夠開銷了,因此也沒有把那些地當成回事,全給老家的族人們照看著,自始至終沒有從那些地裡收到過一兩租子。
擔任河南省視察委員會主任職務後,作為主管全省官吏政績考核、監察的官員,祖父自然有不少門生。其實不少人都是跑官、要官來的,到家裡來的時候都自稱「學生」,稱呼祖父為「老師」,家中總是門庭若市。既是跑官要官,那就免不了送禮收禮,父親記憶中祖父有一件全部用狐狸腋下毛皮拼成的裘皮大衣(【注】成語「集腋成裘」就是這個意思),還有高達二、三尺的珊瑚。
祖父履行職責,主要是在抗戰勝利以前;光復後由於身體原因,主要在家養病;到了國共兩黨決裂之後,就基本不問政事了。因此,祖父並未被牽扯進國共兩黨的恩怨中去,解放後也沒有被清算。
五、楊靖宇和徐子榮
著名抗日將領楊靖宇將軍原名馬尚德,是和祖父故鄉不遠的確山縣李灣村人。馬尚德與祖父有親戚關係,二人以叔侄相稱。馬尚德生得濃眉環眼,高顴骨,人品非常正直,祖父也很喜歡他。民國十六年(【注】即一九二七年),馬尚德領導了著名的豫南農民暴動,一度攻佔了確山縣城。在暴動被鎮壓下去之後,馬尚德化名張貫一,躲到了河南信陽地區。在信陽待了一段時間以後覺得不安全,於是北上到了開封,住進了我的祖父家裡。祖父是國民政府官員,因此住在那裡是比較安全的。當時,馬尚德和他的戰友徐子榮(【注】徐子榮在解放後任公安部副部長,一九六八年因遭到殘酷迫害,被逼自殺)以河南大學學生身份為掩護,以祖父家為據點,繼續從事革命活動。當然,祖父一開始並不知道這一點。
後來,馬尚德和徐子榮可能是接到了上級指示,準備轉移。臨別那天,馬尚德想跟祖父告別,湊巧那天省政府有什麼重要的事情,祖父遲遲沒有回來。馬尚德等了很久,始終不見祖父回來,於是對祖母說:「表嬸,俺表叔看來一時回不來了,可我還得走,有件事想您幫忙辦一下,能不能借我一點錢?」祖母問,要借多少?馬尚德回答說要借二百塊現大洋。雖說二百塊現大洋不是一個小數目,但祖母一直都很相信馬尚德的為人,知道他開口借錢必有急用,二話沒說就按要求把錢給了馬尚德。臨走,馬尚德跟祖母說:「表嬸,我給表叔留了一張條子在燭台下,回來交給他。」之後,他和徐子榮的身影就消失在夜幕中。
晚上祖父很晚才回來,祖母將馬尚德辭行的事情跟祖父講了一遍。祖父看了條子後一言不發,劃了根洋火就把那張紙燒燬了。到了吃飯時,不識字的祖母問祖父:「馬尚德的條子上寫了啥?」祖父看了看左右傭人,揮揮手讓他們出去。然後,祖父歎了口氣,說:「唉!尚德這孩子,參加了共產黨……」
「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復還」,馬尚德在這次辭行後就舀無音信。解放後人們才得知,當年馬尚德奔赴滿洲參加地下黨活動,不久又領導東北抗聯與日本侵略者展開了堅苦卓絕的鬥爭,並化名為楊靖宇。祖父與馬尚德的這一次分手,成了生離死別。一九四○年二月,楊靖宇將軍血灑白山黑水,在黑龍江朦江縣壯烈犧牲,時年僅三十五歲。由於音信不通,雖然大家都知道有個大名鼎鼎的抗日英雄楊靖宇,但誰也沒想到他就是馬尚德。馬尚德還有一個弟弟叫馬令德,大約在土改前後去世,辦喪事的時候我的父親還回去了的。
談到楊靖宇的家庭出身,現在多數材料都泛泛說他「出身於貧苦農民家庭」,這是不準確的。馬尚德家庭是個有著幾十畝地的小地主,他的兒子馬從雲在土改初期也被劃做「地主分子」。幸運的是,隨後不久確認了楊靖宇就是馬尚德,因此其地主出身也就沒人提起了。文革期間,我的父親曾經看過一本描寫楊靖宇的連環畫,裡面說:楊靖宇出身「貧苦農民」,小時候他父親為了少交租子讓他給地主老財送點心,小楊靖宇心想:憑什麼給地主老財送?於是他把點心分給了村子裡的貧苦孩子。當時父親就明白,寫這本連環畫的人要麼完全不瞭解楊靖宇,要麼就是蓄意胡說八道。
一九四八年底開封解放後,曾和楊靖宇一同住在祖父家的徐子榮曾經又回來找我們家。當時祖父已經去世,祖母帶著幾個孩子躲避戰禍回到了確山老家,因此徐子榮沒有找到我們家的人。等後來從確山老家回去時,鄰居告訴祖母:有一個騎著馬的八路軍大官帶著幾個警衛員來找過你們。祖母想了想,楞是沒想起是誰來,因為畢竟隔了二十多年沒通音訊,那時楊靖宇和徐子榮他們還都是小伙子。直到文化大革命結束後為徐子榮平反時,才得知當年正是他。解放後,人民政府重新召開楊靖宇將軍追悼會,由於祖父已經過世,祖母就作為楊靖宇親屬之一參加。我小的時候祖母曾經跟我談起過楊靖宇,並告訴我說:「楊靖宇的頭一直讓小日本用藥水餵著,就跟睡著了一樣。」只可惜那時我的年紀尚小,還不知道多向祖母打聽一些楊靖宇的情況。祖母去世後,很多關於楊靖宇將軍的歷史細節,就這麼被祖母帶進了墳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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