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記憶深處，一直有一段經歷刻骨銘心。

那是我童年時期，當時我只有八歲。我的家鄉在黃河邊上，那裡水草豐茂，氣候濕潤，每年秋風漸緊，小麥拱出地面後的11、12月份時，南飛的大雁總要在這裡作短暫的棲息，以便解除旅途的辛勞。一時間水邊、田地裡、天空中「嘎─嘎─」的雁叫聲匯成了一首優美的田園之歌。

天高氣爽，雁兒正肥，村裡的許多年輕人便利用這時候捕捉大雁，他們或者在大雁落下麥田時，用火槍打；或者夜半更深時潛入雁群棲息的河邊，用手電筒突然照住「放哨雁」的眼睛，那隻大雁便暈頭轉向，幾乎一群大雁束手待斃；或者張網捕捉……

我的大哥就是捕雁能手。一天夜裡，我被陣陣嘈雜聲驚醒，只見大哥神秘地指了指篩子下。哦！大雁，我奔過去輕輕的揭起篩子，露出一點點縫隙，只聽裡面「撲通、撲通」的衝撞聲，又是幾聲「嘎─嘎」的哀鳴聲。大哥急忙按住篩子，說：「不要動，不要動，會飛的！」

第二天，大哥在這隻大雁腿上拴了一根繩子，綁在樹上，又剪掉了它的翅膀。我第一次清楚的看見了它，只見這隻大雁羽毛灰白相間，嘴很長，脖子也很長，腿卻很短，一幅急迫迫的樣子，一見些微的動作，就努力的張開禿了的翅膀向天空飛去，弄得滿地的毳羽。靜下來的時候，它或者縮進牆角裡一動也不動，或者張著無望的眼睛瞪著我，間或還發出一聲又一聲的哀鳴聲。這竟然招惹了院裡的雞們，他們不顧一切的向它撲去，用嘴啄它，用爪踢它。

我趕走了雞們，拿出最好的食物招待它，可是它就是不吃一口。我甚至把食物放在它的嘴邊，哀求道：「好大雁，你就吃上一口吧，以後咱們就是一家人了。」它卻仍然抿上嘴，兩眼望著天空，食物便被雞們搶得光光的。

這天下午，當我和小夥伴正在村外玩耍時，一聲接一聲淒厲的雁叫聲傳來，我們順聲一看，只見一隻大雁在村子上空盤旋著，一圈一圈的繞著，它似乎在注視或回應著什麼。我們凝神諦聽，隱約傳來一聲一聲欣喜和衰弱的大雁回鳴聲。

這彼此回鳴的淒涼的雁叫聲，幾乎驚動了村裡的所有人，他們聚集在村頭，觀看著這奇異的景象，一些老年人還搖了搖頭，歎道：「關關睢鳩，在河之洲。大雁的愛情啊，和人一樣……」

我聽不懂成年人的話，只是兩眼死盯著那隻大雁，當它轉了不知多少圈後，突然俯衝而下。我一陣狂喜，衝回家去，眼前的一幕迅速在我腦海裡形成了一幅永遠的畫面，只見兩隻大雁相依相偎在一起，彼此頭頸相摩，發出低沉的「咕，咕」聲，似乎在彼此安慰，又似乎在彼此哀傷。它們見我走近，一隻推開另一隻，另一隻卻猶豫著不肯離去。當我正要拿網時，它飛起在院子上空不肯離去，發出了那淒厲的叫聲，院子裡的那一隻也一聲又一聲的回應著。

就這樣他們一直叫到黃昏月明星稀時，盤旋了無數圈後，那隻大雁才戀戀不捨的離去。

終於，媽媽說，放了可憐的大雁吧。連我鐵石心腸的大哥也說，放了它吧，聽到它們的叫聲，我就心煩。我爺爺就要上前解開它腿上的繩索。我撲上去抱住爺爺的大腿，哭道：「爺爺，爺爺，不要放，不要放，我要這隻大雁。」

也許是我的眼淚軟化了家人，家人終於沒有放走那隻大雁。是啊，一只小小的大雁怎麼能比得上心愛的兒子、孫子呢？其實，他們哪裡知道，我心中還有一個小小的念頭，那就是我一定要抓住飛走的那隻大雁，把他們養起來，餵它們最好的食物，讓它們給我生許多許多的蛋，生許多許多的小雁。這樣我就在村裡夥伴們中間是最驕傲的了。

這天晚上我一直守到半夜，院子裡卻始終靜悄悄的，不見大雁的鳴叫聲，也沒有其它任何聲響。我實在熬不住了，就迷迷糊糊的睡著了。

當我被院子裡嘈雜的聲音驚醒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早上。我撥開人群，眼前的一幕幾乎把我驚呆，只見那兩隻大雁依偎在一起，脖子相纏，眼神安祥，洋溢著一股苦悶和幸福，其中的一隻嘴上和腳上侵著血痕，而另一隻腿上的繩索已被啄開……原來它們在漆黑的夜裡欣喜的相偎在一起，一隻用嘴啄開了另一隻腳上的繩索，可憐的是它卻不能飛了，不能想攜著去遙遠的南方去了……

這件事迅速傳遍了全村，村人們一層一層的圍過來，不住的噓歎道。一些老人和年輕的姑娘還發出陣陣抽泣聲。他們再也顧不得我孩子式的自私自愛──我也很慚愧的躲在屋裡不出來──用紅綢布將大雁夫婦小心翼翼的裹了一層又一層，那紅紅的顏色就像天邊的彩霞。

然後，他們又在黃河邊水草萋萋處挖了一個深坑，大雁夫婦就永遠相守在一起了。一個老先生還揮毫題了三個大字：「情之塚」，豎立在雁夫婦的墳塋上。後來那地方長了一棵柳樹，每逢秋風漸緊時，它都要發出「沙、沙、沙」的響聲。村裡人都說，這是大雁夫婦「和奏琴瑟，迎風而歌」呢。

從那以後，村裡人再也沒有捕殺過一隻大雁，我的大哥每逢雁群越過頭頂時，還總要吹響一支笛子，那悠揚的笛聲和雁群的歡快聲交融在一起，此起彼伏，成了一首永遠的田園之歌。

從那以後，我理解了世間還有另一種神聖的感情，而且隨著閱歷的增長，當我目睹了人世間許多悲歡離合，經歷了一切感情的歷程時，我愈來愈理解這種感情的至聖至純，也就愈來愈痛悔我由於年幼而犯下的一系列錯誤。我同情所有的戀人，那怕他們是飄飄似仙的聖男聖女，抑或是一些飛禽走獸，我都要為之灑上一把欣喜或傷心的淚。因為，我知道，愛情是永恆的，它也並不僅僅屬於人類。讓我們每一個人都珍惜這世間的真情吧！

轉自《民主論壇》(//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