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拂散文:過溝菜蕨
山後深處,長了成片的過溝菜蕨,深可及腰。
路旁,山水順著凹處,一路傾危沖出一道澗渠,長長的澗渠兩岸也是滿滿的過溝菜蕨。
過溝菜蕨一稱過山貓,又叫過貓。根莖粗大著長在山氣陰濕的野處,羽狀複葉一壁撒開,羅衣青碧,聲色未動的就席捲了半壁江山。凡有過溝菜蕨的地方,四圍不是水氣氤潤,就是隱處藏溪;蔥鬱深幽,走著走著就要忘了深林之外還另有天空。
過溝菜蕨可以吃的部位是嫩葉和踡曲的新芽。有時我沿著山渠散步,有時又往山後深隱處走;回回皆不曾刻意,大抵隨性採得一把過溝菜蕨,稍稍滿手已容或有餘。一個人要吃得像動物一樣簡單,是再容易不過的事了。歸來,廚下山水沖充,此物耐得久煮了,入口順滑黏稠,野味中的翹楚。索居在華爾騰湖畔的梭羅說:「在平和的日子,尋常中午,吃一些健康青翠的新鮮蔬菜,加上鹽,一個講究理性的人還能希望什麼更多的食物呢?」人們缺少的往往不是必需的東西,而是奢侈的東西。
吃過過溝菜蕨,我喜歡用台語輕輕的把它叫成「過──貓──」。過貓,要用台與輕輕的念,才能念得出那種生活底層的蒼涼。裡面有細細的呻吟,細細的痛,但是日子畢竟充滿遠意,雖然悲辛,生活裡輕輕的傷痛非常遙遠,所以念著念著,也還夠不上嚎啕。「過──貓哦──過貓──」。
過貓從不應我,蜷曲的幼芽勾著頭,像嬰兒蜷在子宮裡一樣捲在自然裡,莖上披著褐色鱗片,一如嬰兒褶皺的肌膚和絨細的毛。勾著頭,新芽蜷曲末端,一個未知的世界正靜靜等在那裡;古生代的渾濛,眉目之間都還未有著落,到底蕨類也是地球上最古老的羊齒植物之一呢。而後總是這樣,我在陰濕的山凹裡採著過貓,隱含婉轉,太古深荒裡採著生活中千古絕細的一絲底色,若斷若續的似有似無;遠古以迄今朝,我當欣悅,手裡握的仍是帶著絨毛的一絲新綠。
我喜歡的過溝菜蕨都在山野,溪岸容足,攀條附幹而行的地方。然而,人間的事以行情取勝,這樣的野物,市面上有人銷售,田壟裡就有人栽種。一回我看了它被拘限在田壟裡,一畦一畦飽受修整,蜷曲的新芽方方引頸就被掐掉了。市場上的過溝菜蕨更飽受掠奪,一把一把層疊的壓在那裡,無人識得它的本色,只聽得人問:「這是什麼?」
好奇的人問,買賣的人答,市場人塵鼎沸,不斷的有人重複「過貓──過貓」。過貓哦過貓,生活中的低吟,輕輕的傷痛,絕細的一絲悲辛慢慢在此釋放,再多的壓抑都該有「過了」的時候。
──轉自麥田出版《五十年來台灣女性散文 選文篇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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