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沅森:一個原中共線人的懺悔 (12)
劉媽媽的確是一位傳統型的善良老人,但是,她擔任居委會主任,對「階級敵人」卻是另一副面孔。有一次,一位「四類分子」來她家請示某事,劉媽媽訓斥時臉上肌肉繃緊,眼露凶光。唯唯諾諾的「四類分子」走後,劉媽媽又恢復了往日的慈祥,笑眯眯地對我說:「小陳,黨教導我們,對階級敵人就要這樣。」——黨性對人性的扭曲,可見一斑。
許多次到劉正文先生家,與他談心時,總是不斷教導我「要聽黨的話,永遠走社會主義道路」。
他說:「小陳,你真幸運,如果當初我們公安不挽救你,現在必定關在牢裏。」——那時候,我真是感恩戴德,感激涕淋,典型的「斯德哥爾摩症」患者。 [注23]
他說:「你戰鬥在一線,與‘反革命份子’混在一起,更要加強思想改造,否則,很容易被‘階級敵人’俘虜。」
陳亞陸判刑後不久,:他說:「陳亞陸也算幸運的,要是遲一點,已經完蛋了。現在新政策下來,‘反革命組織’的頭頭,發起人,一律槍斃。經驗證明,那些頭頭是改造不好的,刑滿釋放出來,繼續從事‘反革命’。」
他說:「你們真的要感謝毛主席寬宏大量。我們一位無須報告可以直接進毛主席房間的首長,向主席建議說,那些階級敵人(指‘出身不好’的知識青年),百分之百都有頑固的反動思想,這樣打來打去很麻煩,花費我們很大的力量,浪費國家錢財。不如乾脆向列寧、史達林學習,把他們趕到山谷裏,用機槍一頓剿滅。」——當年列寧、史達林把一群群富農,連同他們的子女,包括抱在手裏的娃娃,一齊趕到山谷裏用機槍剿滅,斬草除根。
「毛主席怎麼回答呢?」我打了一個寒噤,急切想知道下文。
「毛主席笑了笑,沒有回答。」——當時體會,確實如劉股長所說「毛主席寬宏大量」,後來研讀《毛選》,反復思考,才知道這是毛澤東「棋高一著」,為「階級鬥爭」留下「活靶子」,樹立「對立面」,否則,一個巴掌怎能拍得響呢?
「這位首長可能是羅(瑞卿)部長。」我說。
「你不要亂猜,可以直接進毛主席房間的首長多著呢,這位首長還可以跟毛主席開玩笑。有一次,毛主席在抽煙,他問毛主席您抽什麼煙?說著,就從沙發前的案子上,自己拿出一支聽裝大中華牌香煙抽起來……」
故事饒有興味,聽得我瞪大眼睛。
劉股長與我談話,「你們」「我們」涇渭分明。我總是感覺,他有一種職業敏感,對我不放心。
前面第(10)節,1970年「一打三反」運動時,突如其來的「忠誠考驗」,不一定是劉科長設計的,但他一定參與了。
1976年9月9日毛澤東逝世,當晚,劉科長到我弟弟家,問到我在百里之外長沙縣范林農機廠工作的地址,準備下鄉來見面,後來不知什麼原因沒有來。毛澤東逝世,公安無非是想搜集「階級敵人」的反應,我在偏僻的鄉下,哪知道什麼呢?如果是想瞭解我的思想動態和表現,則證明我仍是長沙公安關注的重點。
獲悉毛澤東逝世後,我獨自關在臥房裏腹誹,擬成一篇《討伐毛澤東》檄文的腹稿。 [注24] 但我知道,「偉人」逝世,社會震盪,出身「不好」的人,尤其要夾緊尾巴,低調行事。那幾天,喜歡唱歌的我,不唱歌;喜歡講笑話的我,不講笑話,臉上憂憂戚戚,埋頭做事,但我擠不出眼淚。
果然,後來一位公社黨員朋友告訴我,他聽到一句「話尾子」,公社公安特派員在與書記研究追悼事宜時,明明說了「陳沅森」三個字。這位朋友後來又聽農機廠的幹部說,公安特派員到廠裏轉了一圈……
朋友不知道為什麼,但我心中有數。
長來長往,關係密切後,劉正文先生一些個人隱私和家事,也不回避我。他退休時因工資級別問題,產生了一點情緒。一天,特地打電話叫我去,拿出一份報告,請我斟酌。內容無非是與XXX攀比,要求漲一級。我勸他,報告不要交上去,一輩子兢兢業業,這份報告送上去,反而把印象搞壞了,而且,達不到目的。他的女兒也用「比上不足,比下有餘」進行勸導。
劉正文先生終於想通了,沒有提交那份報告,快快樂樂退休。
因職業需要,劉正文先生太喜歡喝濃茶,抽香煙了。案件一來,24小時連軸轉,靠咖啡因和尼古丁提精神,體內積累有害物質太多,終於抵擋不住,患肺癌2000年逝世,終年65歲。
劉正文先生病重時,我去醫院看望,獻鮮花一束。最後一次談話,仍囑咐我「不要反黨反社會主義」。
遺體告別時,他夫人告訴我,彌留之際,喃喃念叨兩個人的名字,一個是他最要好的同事,另一個就是我。在劉正文先生的心中,究竟我是他最要好的朋友,還是至死仍不放心呢?答案已無法尋求。
我絲毫沒有美化共產黨公安的意思,但劉正文先生是一位良知尚未完全泯滅、人性尚未完全喪失的公安,他是一個孝子、好丈夫、好父親。但是,對於「階級敵人」,他絕不留情。
受「黨文化」的影響,在評價某一個人的時候,人們總喜歡臉譜化,好人永遠是面目端莊,器宇軒昂;壞人則永遠是齜牙咧嘴,醜陋不堪。人性是複雜的,大多數人具有雙重人格、三重人格,甚至多重人格。好,不是「高、大、全」,一概都好;壞,也不是一切都壞,一無是處。我所見到的其他公安,如Y局長、L公安,他們都比我大幾歲,說不定讀過孔孟之書,至少小時候受父母舊禮教的薰陶,在家裏他們可能溫情脈脈,一旦到了工作崗位,便像嚴冬一樣殘酷無情。
我所見到的只有一位家庭出身「不好」「鑽進公安隊伍」的Q公安,「文革」中被清除出公安隊伍,挨鬥時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文革」後不知怎麼又穿上了公安制服。他打擊「階級敵人」比任何一位公安都心狠手辣。例如,涉嫌輕微經濟問題「家庭出身偽軍官」的何其善君,可判可不判,也可送勞教,最多不過判一、兩年刑。但落到他手裏,重判7年。(見[注18])任務完成後,Q公安到劉科長家「報喜」,我在座,他沒有迴避,洋洋得意地告訴劉科長,一副邀功請賞的「哈巴狗」嘴臉,以表明他比「出身好」的公安「階級立場更堅定」。
劉正文先生16歲當公安偵察員,聰明機智,思維敏捷。我在長篇小說《佛懷煽仇錄》中以他為原型,按照他的思路塑造了一位公安偵察科長黃曉陽,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只可惜劉科長一輩子為共產暴政服務,越能幹,對人民犯的罪越嚴重。
我來加拿大後寫了許多揭露中共罪惡的文章,消息傳到國內,一定震驚了長沙公安,使幾位離退休的老公安大跌眼鏡,悔不當初(沒有幹掉)!一方面,他們可能建議上級對我嚴加懲處;另一方面,可能將責任一股腦推到死人身上,責怪劉正文先生充當了我的「保護傘」。
實際上,擺脫公安控制後,我鑽研機械技術,研究發明創造,研討銷售學在微觀經濟方面的應用;三個孩子相繼出生,工作忙得不可開交,為掙錢養家糊口真正遠離了政治,哪有時間管閒事?……逢年過節去看望劉正文先生,一方面是感謝他對我的種種幫助;另一方面,是讓「老領導」將我的良好現實表現傳達給公安局的其他領導,讓他們放心。
劉正文先生用「人性的」、「親切的」手段,羈絆我長期為公安服務;我在「靠攏黨和政府」的實際行動中金蟬脫殼,不露痕跡地擺脫了公安。他不是什麼「保護傘」,而是一位人性和良知尚未完全泯滅的人。(待續)
[注23]「斯德哥爾摩症」是2005年興起的一個新辭彙,大意是「被壞人欺侮了,還認賊作父」。
[注24] 《討伐毛澤東》的檄文見《佛懷煽仇錄》(//www.tvsmo.com/b5/nf2872.htm)第十一章結尾一段。這一章將題目改為《毛澤東和中共是怎樣欺騙利用農民的》參加「九評共產黨全球有獎徵文」獲二等獎。紙介質版本《佛懷煽仇錄》2005年12月,已由香港新利東印刷釘裝公司出版(電話852-610-87990)。(//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