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巢隨筆(165-9): 內 外 風 景
第八種風景 音樂「風景」中的啞默
我的詩歌翻譯愛默生.安迪旅遊中國,特地去拜訪了貴州高原上靜居的啞默。他仿佛是我的分身,代我來到闊別已久的兩處地方,一處是啞默的「野鴨塘」,一處是我的「董家堰」。前者是啞默的居地,後者是我曾經住過的地方,兩處分別在貴陽市南北市郊,都是同我的生活有過特別親密關係的地方,真讓我羡慕死了!更對那兒滿懷熱戀!
安迪回來的時候,啞默特意委託他帶回來幾樣禮物,一小瓶茅臺,一聽「雲霧毛尖」名茶,一盒錄音帶。前兩樣東西是送給安迪的,但安迪不喝白酒,也不太喜歡喝茶,就連同錄音帶一併送給了我們。小瓶茅臺我和秋瀟雨蘭當天就各自喝了一小盃,雲霧毛尖原封未動地收藏,錄音帶一直捨不得聽,要期待一個特別的時刻、一種特別的心緒和某日、某夜或某個傍晚燈下特別的生活氛圍。
錄音帶一面是專門為我錄的;另一面是專門錄給秋瀟雨蘭的。上面啞默題了一段話:「一盒將使黃翔百感交集、老淚縱橫,讓秋瀟雨蘭頓時在異國跌入傷感、懷舊的眷戀的錄音帶。啞默。2000年夏。中國。」
送給我的那一面,開頭是一首「天蒼蒼,野茫茫」的內蒙古大草原歌曲,仿佛叫《敕勒歌》。唱這首歌的是個男低音,這是我一生中聽到的最美的中國男低音,也許是唯一的。這聲音一聽就讓人有一種難以承受的魅力,而聲音中展開的「天似穹廬,籠罩四野」的風光很快將我消融其中,或使我瞬間仿佛變成了畫面的一個活動的景點,忘了自己此時置身的真實空間。我一生都夢想大草原,而這種草原之夢瀰漫了我的一生。現在當我在大洋彼岸的美國重新聽到這首我幾近忘了名字的歌曲時,我深深感到啞默對我的異常知心,給我空運過來這片由音響、旋律組成的風景,以及與這風景有關的多年以前的生活記憶。這面磁帶其他還錄了《山楂樹》、《紅莓花兒開》、《田野靜悄悄》等美妙的前蘇聯歌曲。給秋瀟雨蘭的這一面不像我這麼單純,而是一些帶有綜合性的歌曲,有經典的,也有現代的和一度流行的。還有幾首是我在失去自由的鐵窗生活中,我同秋瀟雨蘭在獄內獄外分別聽過的歌曲,它們不因為別的什麼,祗因為對我們分外珍貴,如《大約在冬季》和《北方的狼》。其他的還有秋瀟雨蘭喜愛的《念故鄉》、《我的家在牧場》、《玲兒響叮噹》和《橄欖樹》……
最先打開錄音帶的是我們的小女兒繪繪,她一聽給媽咪的那一面歌曲,就喜歡得不得了。給我的那一面,她聽了開頭,感覺旋律緩慢、悠長,畫面低沉、蒼茫,亮度和速度她都接受不了。對於稚嫩的心靈,不需要蒼莽或蒼老的東西,繪繪需要光亮和輕快的節奏。但後來她又聽了一次,結果迷上了《山楂樹》,也意外地接受了《敕勒歌》。
我們聽啞默的錄音帶是個陽光很好的下午,那一天是禮拜天,秋瀟雨蘭難得地睡了一上午懶覺,精力充足,氣色和心緒都很好。一家人聚在一起,有一種節日般的心情。我特別照老嗜好泡了一壺茶,倒了一盃撂在旁邊,在長沙發上鋪一個特別舒服的躺臥位置,聽音樂的時候品著茶,雙腳撂在秋瀟雨蘭的膝上。秋瀟雨蘭邊聽音樂邊撫著我的光腳趾,一會兒又低下頭來親親它們,這情景頃刻又使我想起故里,我們孤獨相守的山野寂寞的星夜。兩個孩子,兒子黃說和女兒黃繪,半躺半坐在地毯上。在生活節奏極快、整個人心身兩疲的紐約生活中,即使是一家人也難得有一次徹底放鬆的聚會。整整一個下午,我和秋瀟雨蘭在異國他鄉的泊居生活中,仿佛又回到了花溪董家堰的「夢巢」,祗是這一次巢窩不再祗有我們兩個人,而是多了一隻隨時都可能淩空振翅離我們而去的年青的鷹,和一隻我們收養的來自故園的依人的小鳥。
兒子對啞默很熟悉,女兒在我們日常談話中也早已「認識」這位未露面的叔叔。他們都知道,我同啞默的個人交往不僅意味著一種人生的友誼,而且是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闕「樂曲」。它需要「傾聽」。在彼此相處的日子裏傾聽;在相互離別的歲月中傾聽。年代越久遠,聽得越真切。每當這種「樂曲」在瞬間響起,深心就會蕩起懷戀的漣漪,一圈一圈展開對往日生活的呼喚。
我曾在澳大利亞體驗舞蹈的風景。此刻,音樂對於我也無異於一種風景,旋律和音響的「風景」。如果說,我曾在舞蹈的風景中整個兒不由自主地想「動」的話,那麼現在我在傾聽音樂的風景中,我卻發現我全心身地渴望著靜,絕對的「靜」,並且心裏莫名其妙直想哭,感覺這種靜中滲透了我不知是歡喜還是憂傷的眼淚。這種心靈淚光中的「風景」,對我而言,不僅意味著一種風景,也意味著我所見到的風景中的人。這個人就是啞默,正同我一起置身於美國新澤西太陽屋中,同我和秋瀟雨蘭一起共用著一個中國式的平平常常又極不尋常的人生的下午。
我的一位美國朋友金介浦,又將作為我的另一個分身前往野鴨塘,去看望啞默。他曾對我說,一個中國作家,流放就意味著社交和文學的死亡。我現在正經歷著這樣的「死亡」,儘管我一直迴避著這樣的事實,並且執著地以全部心靈的力量持續與之抗拒。但我仍然發現多少個人生的下午及其生活的溫馨和情韻都不再屬於我,我連同我在地球上有間簡單的房子過上一種簡單的生活的渴望都早已被人以無形的暴虐粉碎。作為一個普通人,我卻不能過上對我來說親切又熟悉的每一個普通的日子,我的生活將從無數過去和未來的下午中被無情放逐。
音樂終止。傍晚的陽光早已暗淡。太陽屋裏一片陰影。孩子們早已走開,祗剩下我和秋瀟雨蘭,共同守望一片沈默。我們誰也不想開燈,仿佛都怕看見一個清晰的現實或一種具體的事實 —— 我們已走出這個下午,啞默式的音樂「風景」和風景中的啞默已經消失。
2000年7月29日草就
2000年8月4日午完稿
唐山出版社200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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