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呼嘯山莊》(1)
•內容提要•
英格蘭山巒起伏的北部,有一座幾乎與世隔絕的「呼嘯山莊」,主人恩蕭一天從街頭領回一個棄兒,收為養子,取名希斯克利夫,讓他與兒子辛德雷和女兒凱薩琳一起生活。希斯克利夫與凱薩琳朝夕相處,萌發了愛情,但辛德雷十分憎惡他。老恩蕭一死,辛德雷成了主人,不僅禁止希斯克利夫與凱薩琳接觸,還對他百般虐待和侮辱。這種迫害的結果,加劇了他對辛德雷的恨,也加深了他對凱薩琳的愛。
一天,希斯克利夫與凱薩琳秘密外出,認識了鄰近的畫眉田莊的小主人愛德格•林頓。這個貌似溫文爾雅的富家子弟愛上了凱薩琳的美貌,向她求婚。天真幼稚的凱薩琳同意嫁給林頓,以便利用他家的財富,幫助希斯克利夫擺脫哥哥的迫害。希斯克利夫知道凱薩琳出嫁的消息,痛不欲生,憤然出走。
數年之後,一位英俊瀟灑、神態威嚴的客人光臨林頓家。原來是不知去向的希斯克利夫發了財,回到家鄉。他這次回鄉的唯一目的,就是要向曾經迫害過他,奪走他心上人的人進行報復。
辛德雷是個生活放蕩的紈袴子弟,日夜貪杯,出沒賭場,把老恩蕭留下的產業揮霍殆盡。當他看到希斯克利夫發財回來,竟請他留在山莊,把剩下的家產抵押給他,淪為他的奴僕。
希斯克利夫成了畫眉田莊的常客,林頓的妹妹伊莎貝拉把他視作傳奇式的英雄,隨他私奔。他把她囚在呼嘯山莊並折磨她,以發洩心頭的怨憤。
凱薩琳嫁給林頓以後,看清了丈夫偽善的面目,內心十分悔恨。希斯克利夫的衣錦榮歸,更把她拋進悲愧交並的深淵。絕望中,她病倒了,不久就離開人世,留下一個懷孕僅7個月就出世的女嬰——凱蒂。
伊莎貝拉趁凱薩琳去世之際,逃出山莊,避居倫敦郊外,不久生了一個男孩,取名林頓•希斯克利夫。辛德雷在凱薩琳死後不到半年,倒斃在酩酊大醉之中,而他的幼兒哈裏頓落入希斯克利夫的掌心。希斯克利夫要在孩子身上進一步實施報復,把他「培養」成一個野蠻的人,讓他經受自己童年時的遭遇。12年後,伊莎貝拉病死他鄉,希斯克利夫接回兒子。他酷肖他的舅舅,風度文雅,但自私自利,希斯克利夫非常厭惡他。
光陰荏苒,凱蒂已長得亭亭玉立。16歲生日那天,她無意中遇到並不認識的姑父希斯克利夫。當希斯克利夫知道眼前這個少女就是自己的心上人凱薩琳和仇人林頓的女兒時,愛與恨又在他腦海裏翻騰,交織成一幅新的復仇圖案:讓她與自己的兒子成婚,以便名正言順地獨佔林頓家的產業。在林頓病危之際,希斯克利夫強迫凱蒂與他兒子草草成婚。幾天後,林頓死去,希斯克利夫又成了畫眉田莊的主人。小希斯克利夫婚後不久也悄然離開人世,讓凱蒂浸沉在哀慟之中。
這時,哈裏頓已經23歲了,長得與青年時代的希斯克利夫一模一樣,儘管被剝奪了受教育的權利,缺乏人間的溫暖,但敦厚忠實,風度翩翩。凱蒂對他產生了愛情。希斯克利夫本希望他們互相仇視,想不到他們居然相愛了。他決心拆散這對戀人。然而,當他再仔細觀察他們時,昔日的凱薩琳和他相愛時的情景浮現眼前。此時此刻,他心頭的恨消退了,愛占了上風,他不忍心再報復。他要去尋找凱薩琳。一個風雪之夜,他懷著一顆空虛的心和飽嘗人間辛酸的怨憤,發出復仇後的狂笑,離開了塵世。
第一章
一八○一年。我剛剛拜訪過我的房東回來——就是那個將要給我惹麻煩的孤獨的鄰居。這兒可真是一個美麗的鄉間!在整個英格蘭境內,我不相信我竟能找到這樣一個能與塵世的喧囂完全隔絕的地方,一個厭世者的理想的天堂。而希刺克厲夫和我正是分享這兒荒涼景色的如此合適的一對。一個絕妙的人!在我騎著馬走上前去時,看見他的黑眼睛縮在眉毛下猜忌地瞅著我。而在我通報自己姓名時.他把手指更深地藏到背心袋裏,完全是一副不信任我的神氣。刹那間,我對他產生了親切之感,而他卻根本未察覺到。
「希刺克厲夫先生嗎?」我說。
回答是點一下頭。
「先生,我是洛克烏德,您的新房客。我一到這兒就盡可能馬上來向您表示敬意,希望我堅持要租畫眉田莊沒什麼使您不方便。昨天我聽說您想——」。
「畫眉田莊是我自己的,先生。」他打斷了我的話,閃避著。「只要是我能夠阻止,我總是不允許任何人給我什麼不方便的。進來吧!」
這一聲「進來」是咬著牙說出來的,表示了這樣一種情緒,「見鬼!」甚至他靠著的那扇大門也沒有對這句許諾表現出同情而移動;我想情況決定我接受這樣的邀請:我對一個仿佛比我還更怪僻的人頗感興趣。
他看見我的馬的胸部簡直要碰上柵欄了,竟也伸手解開了門鏈,然後陰鬱地領我走上石路,在我們到了院子裏的時候,就叫著:
「約瑟夫,把洛克烏德先生的馬牽走。拿點酒來。」
「我想他全家只有這一個人吧,」那句雙重命令引起了這種想法。「怪不得石板縫間長滿了草,而且只有牛替他們修剪籬笆哩。」
約瑟夫是個上年紀的人,不,簡直是個老頭——也許很老了,雖然還很健壯結實。「求主保佑我們!」他接過我的馬時,彆彆扭扭地不高興地低聲自言自語著,同時又那麼憤怒地盯著我的臉,使我善意地揣度他一定需要神來幫助才能消化他的飯食,而他那虔誠的突然喊叫跟我這突然來訪是毫無關係的。
呼嘯山莊是希刺克厲夫先生的住宅名稱。「呼嘯」是一個意味深長的內地形容詞,形容這地方在風暴的天氣裏所受的氣壓騷動。的確,他們這兒一定是隨時都流通著振奮精神的純潔空氣。從房屋那頭有幾棵矮小的樅樹過度傾斜,還有那一排瘦削的荊棘都向著一個方向伸展枝條,仿佛在向太陽乞討溫暖,就可以猜想到北風吹過的威力了。幸虧建築師有先見把房子蓋得很結實:窄小的窗子深深地嵌在牆裏,牆角有大塊的凸出的石頭防護著。
在跨進門檻之前,我停步觀賞房屋前面大量的稀奇古怪的雕刻,特別是正門附近,那上面除了許多殘破的怪獸和不知羞的小男孩外,我還發現「一五○○」年代和「哈裏頓•恩蕭」的名字。我本想說一兩句話,向這倨傲無禮的主人請教這地方的簡短歷史,但是從他站在門口的姿勢看來,是要我趕快進去,要不就乾脆離開,而我在參觀內部之前也並不想增加他的不耐煩。
不用經過任何穿堂過道,我們徑直進了這家的起坐間:他們頗有見地索性把這裏叫作「屋子」。一般所謂屋子是把廚房和大廳都包括在內的;但是我認為在呼嘯山莊裏,廚房是被迫撤退到另一個角落裏去了;至少我辨別出在頂裏面有喋喋的說話聲和廚房用具的磕碰聲;而且在大壁爐裏我並沒看出燒煮或烘烤食物的痕跡,牆上也沒有銅鍋和錫濾鍋之類在閃閃發光。倒是在屋子的一頭,在一個大橡木櫥櫃上擺著一疊疊的白鑞盤子;以及一些銀壺和銀盃散置著,一排排,壘得高高的直到屋頂,的確它們射出的光線和熱氣映照得燦爛奪目。櫥櫃從未上過漆;它的整個構造任憑人去研究。只是有一處,被擺滿了麥餅、牛羊腿和火腿之類的木架遮蓋住了。壁爐臺上有雜七雜八的老式難看的槍,還有一對馬槍;並且,為了裝飾起見,還有三個畫得俗氣的茶葉罐靠邊排列著。地是平滑的白石鋪砌的;椅子是高背的,老式的結構,塗著綠色;一兩把笨重的黑椅子藏在暗處。櫥櫃下麵的圓拱裏,躺著一條好大的、豬肝色的母獵狗,一窩唧唧叫著的小狗圍著它,還有些狗在別的空地走動。
要是這屋子和傢俱屬於一個質樸的北方農民,他有著頑強的面貌,以及穿短褲和綁腿套挺方便的粗壯的腿,那倒沒有什麼稀奇。這樣的人,坐在他的扶手椅上,一大杯啤酒在面前的圓桌上冒著白沫,只要你在飯後適當的時間,在這山中方圓五六英里區域內走一趟,總可以看得到的。但是希刺克厲夫先生和他的住宅,以及生活方式,卻形成一種古怪的對比。在外貌上他像一個黑皮膚的吉普賽人,在衣著和風度上他又像個紳士——也就是,像鄉紳那樣的紳士:也許有點邋遢,可是懶拖拖的並不難看,因為他有一個挺拔、漂亮的身材;而且有點鬱鬱不樂的樣子。可能有人會懷疑,他因某種程度的缺乏教養而傲慢無禮;我內心深處卻產生了同情之感,認為他並不是這類人。我直覺地知道他的冷淡是由於對矯揉造作——對互相表示親熱感到厭惡。他把愛和恨都掩蓋起來,至於被人愛或恨,他又認為是一種魯莽的事。不,我這樣下判斷可太早了:我把自己的特性慷慨地施與他了。希刺克厲夫先生遇見一個算是熟人時,便把手藏起來,也許另有和我所想的完全不同的原因。但願我這天性可稱得上是特別的吧。我親愛的母親總說我永遠不會有個舒服的家。直到去年夏天我自己才證實了真是完全不配有那樣一個家。
我正在海邊享受著一個月的好天氣的當兒,一下子認識了一個迷人的人兒——在她還沒注意到我的時候,在我眼中她就是一個真正的女神。我從來沒有把我的愛情說出口;可是,如果神色可以傳情的話,連傻子也猜得出我在沒命地愛她。後來她懂得我的意思了,就回送我一個秋波——一切可以想像得到的顧盼中最甜蜜的秋波。我怎麼辦呢?我羞愧地懺悔了——冷冰冰地退縮,像個蝸牛似的;她越看我,我就縮得越冷越遠。直到最後這可憐的天真的孩子不得不懷疑她自己的感覺,她自以為猜錯了,感到非常惶惑,便說服她母親撤營而去。由於我古怪的舉止,我得了個冷酷無情的名聲;
多麼冤枉啊,那只有我自己才能體會。
我在爐邊的椅子上坐下,我的房東就去坐對面的一把。為了消磨這一刻的沈默,我想去摩弄那只母狗。它才離開那窩崽子,正在兇狠地偷偷溜到我的腿後面,呲牙咧嘴地,白牙上饞涎欲滴。我的愛撫卻使它從喉頭裏發出一聲長長的狺聲。
「你最好別理這只狗,」希刺克厲夫先生以同樣的音調咆哮著,跺一下腳來警告它。「它是不習慣受人嬌慣的——它不是當作玩意兒養的。」接著,他大步走到一個邊門,又大叫:
「約瑟夫!」
約瑟夫在地窖的深處咕噥著,可是並不打算上來。因此他的主人就下地窖去找他,留下我和那兇暴的母狗和一對猙獰的蓬毛守羊狗面面相覷。這對狗同那母狗一起對我的一舉一動都提防著,監視著。我並不想和犬牙打交道,就靜坐著不動;然而,我以為它們不會理解沈默的蔑視,不幸我又對這三隻狗擠擠眼,作作鬼臉,我臉上的某種變化如此激怒了狗夫人,它忽然暴怒,跳上我的膝蓋。我把它推開,趕忙拉過一張桌子作擋箭牌。這舉動惹起了公憤;六隻大小不同、年齡不一的四腳惡魔,從暗處一齊竄到屋中。我覺得我的腳跟和衣邊尤其是攻擊的目標,就一面盡可能有效地用火鉗來擋開較大的鬥士,一面又不得不大聲求援,請這家裏的什麼人來重建和平。
希刺克厲夫和他的僕人邁著煩躁的懶洋洋的腳步,爬上了地窖的梯階:我認為他們走得並不比平常快一秒鐘,雖然爐邊已經給撕咬和狂吠鬧得大亂。幸虧廚房裏有人快步走來:一個健壯的女人,她卷著衣裙,光著胳臂,兩頰火紅,揮舞著一個煎鍋沖到我們中間——而且運用那個武器和她的舌頭頗為見效,很奇妙地平息了這場風暴。等她的主人上場時,她已如大風過後卻還在起伏的海洋一般,喘息著。
「見鬼,到底是怎麼回事?」他問。就在我剛才受到那樣不禮貌的接待後,他還這樣瞅著我,可真難以忍受。
「是啊,真是見鬼!」我咕嚕著。「先生,有鬼附體的豬群,①還沒有您那些畜生凶呢。您倒不如把一個生客丟給一群老虎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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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有鬼附體的豬群——見《聖經•新約•路加福音》第八章第三十一節到第三十三節:「鬼就央求耶穌,不要吩咐他們到無底坑裏去。那裏有一大群豬,在山上吃食。鬼央求耶穌,准他們進入豬裏去。耶穌准了他們。鬼就從那人身上出來,進入豬裏去。於是那群豬闖下山崖,投在湖裏淹死了。」
「對於不碰它們的人,它們不會多事的。」他說,把酒瓶放在我面前,又把搬開的桌子歸回原位。
「狗是應該警覺的。喝杯酒嗎?」
「不,謝謝您。」
「沒給咬著吧?」
「我要是給咬著了,我可要在這咬人的東西上打上我的印記呢。」
希刺克厲夫的臉上現出笑容。
「好啦,好啦,」他說,「你受驚啦,洛克烏德先生。喏,喝點酒。這所房子裏客人極少,所以我願意承認,我和我的狗都不大知道該怎麼接待客人。先生,祝你健康!」
我鞠躬,也回敬了他;我開始覺得為了一群狗的失禮而坐在那兒生氣,可有點傻。此外,我也討厭讓這個傢伙再取笑我,因為他的興致已經轉到取樂上來了。也許他也已察覺到,得罪一個好房客是愚蠢的,語氣便稍稍委婉些,提起了他以為我會有興趣的話頭——談到我目前住處的優點與缺點。我發現他對我們所觸及的話題,是非常有才智的;在我回家之前,我居然興致勃勃,提出明天再來拜訪。而他顯然並不願我再來打攪。但是,我還是要去。我感到我自己跟他比起來是多麼擅長交際啊,這可真是驚人。(待續)(//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