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遊記 (56)
第二十八回 花果山群妖聚義 黑松林三藏逢魔(上)
卻說那大聖雖被唐僧逐趕,然猶思念,感歎不已,早望見東洋大海,道:「我不走此路者,已五百年矣!」只見那海水:煙波蕩蕩,巨浪悠悠。煙波蕩蕩接天河,巨浪悠悠通地脈。潮來洶湧,水浸灣環。潮來洶湧,猶如霹靂吼三春;水浸灣環,卻似狂風吹九夏。乘龍福老,往來必定皺眉行;跨鶴仙童,反復果然憂慮過。近岸無村社,傍水少漁舟。浪卷千年雪,風生六月秋。
野禽憑出沒,沙鳥任沉浮,眼前無釣客,耳畔只聞鷗。海底遊魚樂,天邊過雁愁。那行者將身一縱,跳過了東洋大海,早至花果山。按落雲頭,睜睛觀看,那山上花草俱無,煙霞盡絕;峰岩倒塌,林樹焦枯。你道怎麼這等?只因他鬧了天宮,拿上界去,此山被顯聖二郎神,率領那梅山七弟兄,放火燒壞了。這大聖倍加淒慘,有一篇敗山頹景的古風為證,古風雲:回顧仙山兩淚垂,對山淒慘更傷悲。當時只道山無損,今日方知地有虧。可恨二郎將我滅,堪嗔小聖把人欺。行兇掘你先靈墓,無幹破爾祖墳基。滿天霞霧皆消蕩,遍地風雲盡散稀。東嶺不聞斑虎嘯,西山那見白猿啼?北溪狐兔無蹤跡,南穀獐豝沒影遺。青石燒成千塊土,碧砂化作一堆泥。洞外喬松皆倚倒,崖前翠柏盡稀少。椿杉槐檜栗檀焦,桃杏李梅梨棗了。柘絕桑無怎養蠶?柳稀竹少難棲鳥。峰頭巧石化為塵,澗底泉幹都是草。崖前土黑沒芝蘭,路畔泥紅藤薜攀。往日飛禽飛那處?當時走獸走何山?
豹嫌蟒惡傾頹所,鶴避蛇回敗壞間。想是日前行惡念,致令目下受艱難。
那大聖正當悲切,只聽得那芳草坡前、曼荊凹裏響一聲,跳出七八個小猴,一擁上前,圍住叩頭,高叫道:「大聖爺爺!今日來家了?」美猴王道:「你們因何不耍不頑,一個個都潛蹤隱跡?我來多時了,不見你們形影,何也?」群猴聽說,一個個垂淚告道:「自大聖擒拿上界,我們被獵人之苦,著實難捱!怎禁他硬弩強弓,黃鷹劣犬,網扣槍鉤,故此各惜性命,不敢出頭頑耍,只是深潛洞府,遠避窩巢,饑去坡前偷草食,渴來澗下吸清泉。卻才聽得大聖爺爺聲音,特來接見,伏望扶持。」那大聖聞得此言,愈加淒慘,便問:「你們還有多少在此山上?」群猴道:
「老者小者,只有千把。」大聖道:「我當時共有四萬七千群妖,如今都往那裏去了?」群猴道:「自從爺爺去後,這山被二郎菩薩點上火,燒殺了大半。我們蹲在井裏,鑽在澗內,藏於鐵板橋下,得了性命。及至火滅煙消,出來時,又沒花果養贍,難以存活,別處又去了一半。我們這一半,捱苦的住在山中,這兩年,又被些打獵的搶了一半去也。」行者道:「他搶你去何干?」群猴道:「說起這獵戶可恨!他把我們中箭著槍的,中毒打死的,拿了去剝皮剔骨,醬煮醋蒸,油煎鹽炒,當做下飯食用。或有那遭網的,遇扣的,夾活兒拿去了,教他跳圈做戲,翻筋斗,豎蜻蜓,當街上篩鑼擂鼓,無所不為的頑耍。」
大聖聞此言,更十分惱怒道「洞中有甚麼人執事?」群妖道:「還有馬流二元帥,奔芭二將軍管著哩。」大聖道:「你們去報他知道,說我來了。」那些小妖,撞入門裏報導:「大聖爺爺來家了。」那馬流奔芭聞報,忙出門叩頭,迎接進洞。大聖坐在中間,群怪羅拜於前,啟道:「大聖爺爺,近聞得你得了性命,保唐僧往西天取經,如何不走西方,卻回本山?」大聖道:「小的們,你不知道,那唐三藏不識賢愚。我為他一路上捉怪擒魔,使盡了平生的手段,幾番家打殺妖精,他說我行兇作惡,不要我做徒弟,把我逐趕回來,寫立貶書為照,永不聽用了。」眾猴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做甚麼和尚,且家來,帶攜我們耍子幾年罷!」叫:「快安排椰子酒來,與爺爺接風。」大聖道:「且莫飲酒,我問你那打獵的人,幾時來我山上一度?」馬流道:「大聖,不論甚麼時度,他逐日家在這裏纏擾。」
大聖道:「他怎麼今日不來?」馬流道:「看待來耶。」大聖吩咐:
「小的們,都出去把那山上燒酥了的碎石頭與我搬將起來堆著。或二三十個一推,或五六十個一堆,堆著我有用處。」那些小猴都是一窩峰,一個個跳天搠地,亂搬了許多堆集。大聖看了,教:「小的們,都往洞內藏躲,讓老孫作法。」
那大聖上了山巔看處,只見那南半邊,冬冬鼓響,噹噹鑼鳴,閃上有千餘人馬,都架著鷹犬,持著刀槍。猴王仔細看那些人,來得兇險。好男子,真個驍勇!但見:狐皮苫肩頂,錦綺裹腰胸。袋插狼牙箭,胯掛寶雕弓。人似搜山虎,馬如跳澗龍。成群引著犬,滿膀架其鷹。荊筐抬火炮,帶定海東青。粘竿百十擔,兔叉有千根。牛頭攔路網,閻王扣子繩,一齊亂吆喝,散撒滿天星。大聖見那些人布上他的山來,心中大怒,手裏撚訣,口內念念有詞,往那巽地上吸了一口氣,呼的吹將去,便是一陣狂風。好風!但見:揚塵播土,倒樹摧林。海浪如山聳,渾波萬迭侵。乾坤昏蕩蕩,日月暗沉沉。一陣搖松如虎嘯,忽然入竹似龍吟。萬竅怒號天噫氣,飛砂走石亂傷人。大聖作起這大風,將那碎石,乘風亂飛亂舞,可憐把那些千餘人馬,一個個石打烏頭粉碎,沙飛海馬俱傷。人參官桂嶺前忙,血染朱砂地上。附子難歸故里,檳榔怎得還鄉?屍骸輕粉臥山場,紅娘子家中盼望。有詩為證:人亡馬死怎歸家?野鬼孤魂亂似麻。可憐抖擻英雄將,不辨賢愚血染沙。
大聖按落雲頭,鼓掌大笑道:「造化!造化!自從歸順唐僧,做了和尚,他每每勸我話道:千日行善,善猶不足;一日行惡,惡自有餘。真有此話!我跟著他,打殺幾個妖精,他就怪我行兇,今日來家,卻結果了這許多獵戶。」叫:「小的們,出來!」那群猴,狂風過去,聽得大聖呼喚,一個個跳將出來。大聖道:「你們去南山下,把那打死的獵戶衣服,剝得來家洗淨血跡,穿了遮寒;把死人的屍首,都推在那萬丈深潭裏;把死倒的馬,拖將來,剝了皮,做靴穿,將肉醃著,慢慢的食用;把那些弓箭槍刀,與你們操演武藝;將那雜色旗號,收來我用。」群猴一個個領諾。
那大聖把旗拆洗,總鬥做一面雜彩花旗,上寫著「重修花果山複整水簾洞齊天大聖」十四字,豎起杆子,將旗掛於洞外,逐日招魔聚獸,積草屯糧,不題和尚二字。他的人情又大,手段又高,便去四海龍王,借些甘霖仙水,把山洗青了。前栽榆柳,後種松楠,桃李棗梅,無所不備,逍遙自在,樂業安居不題。
卻說唐僧聽信狡性,縱放心猿,攀鞍上馬,八戒前邊開路,沙僧挑著行李西行。過了白虎嶺,忽見一帶林丘,真個是藤攀葛繞,柏翠松青。三藏叫道:「徒弟呀,山路崎嶇,甚是難走,卻又松林叢簇,樹木森羅,切須仔細,恐有妖邪妖獸。」你看那呆子,抖擻精神,叫沙僧帶著馬,他使釘鈀開路,領唐僧徑入松林之內。正行處,那長老兜住馬道:「八戒,我這一日其實饑了,那裏尋些齋飯我吃?」八戒道:「師父請下馬,在此等老獵去尋。」
長老下了馬,沙僧歇了擔,取出缽盂,遞與八戒。八戒道:「我去也。」長老問:「那裏去?」八戒道:「莫管,我這一去,鑽冰取火尋齋至,壓雪求油化飯來。」你看他出了松林,往西行經十餘裏,更不曾撞著一個人家,真是有狼虎無人煙的去處。那呆子走得辛苦,心內沉吟道:「當年行者在日,老和尚要的就有,今日輪到我的身上,誠所謂當家才知柴米價,養子方曉父娘恩,公道沒去化處。」卻又走得瞌睡上來,思道:「我若就回去,對老和尚說沒處化齋,他也不信我走了這許多路。須是再多幌個時辰,才好去回話。也罷,也罷,且往這草寇裏睡睡。」呆子就把頭拱在草裏睡下,當時也只說朦朧朦朧就起來,豈知走路辛苦的人,丟倒頭,只管齁齁睡起。
且不言八戒在此睡覺,卻說長老在那林間,耳熱眼跳,身心不安,急回叫沙僧道:「悟能去化齋,怎麼這早晚還不回?」沙僧道:「師父,你還不曉得哩,他見這西方上人家齋僧的多,他肚子又大,他管你?只等他吃飽了才來哩。」三藏道:「正是呀,倘或他在那裏貪著吃齋,我們那裏會他?天色晚了,此間不是個住處,須要尋個下處方好哩。」沙僧道:「不打緊,師父,你且坐在這裏,等我去尋他來。」三藏道:「正是,正是。有齋沒齋罷了,只是尋下處要緊。」沙僧綽了寶杖,徑出松林來找八戒。 (待續)(//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