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冤案訪談錄-街頭藝人雀躍>

廖亦武

人氣 1
標籤:

【大紀元2月8日訊】

採訪緣起

  認識雀躍是在多年前,那時我才出獄不久,妻離子散,狼狽之極。為了餬口,只得在世態炎涼中抹下臉皮,挾起洞簫,竄往一些酒吧茶樓,幹起了賣藝的勾當。我的絕活是吹一段吼一段,謂之「簫嘯」,完事即當場推銷冠名為《簫與嘯》的黑磁帶,其伎倆與上世紀80年代兜售地下詩歌雜誌相彷彿。

  雀躍比我更有上進心,他不僅街頭賣唱,而且還深夜四處串場,這樣,我們就在某酒吧碰面了。由於左眼殘疾,他一年四季都戴變色眼鏡,這一高雅作派有點像拍《花樣年華》的香港導演王家衛,卻令我這種聲震屋瓦、窮凶極惡的變種文人不舒服。他的演唱也有氣無力,時常用假嗓子,可不知為何,卻受年輕一代的歡迎,特別是在迪吧的小舞台上。

  我不知他是盲人的孩子;

  我也不知他坐過牢;

  當然,我更不知他內心的創痛,因為我自己的創痛尚未平復。

  可我們畢竟成了朋友,並且,把斷斷續續的交往延伸至我結束賣藝生涯之後。記得1996年夏天,他拎了一根新買的洞簫,突然登門,提出要跟我學。我就叫他先調整呼吸,再豎竹,一氣貫通。不料他半口氣還沒調上來,就一頓咳嗽,原來他有少年時期落下的支氣管炎。

  「就你這身體底子,還賣藝?」我詫異道。

  「吹拉彈唱,都主要憑感覺。如果身體底子好就能成器,那打鐵匠也能練成歌唱家了。」

  我點頭稱是,可心裡說,這傢伙如此自負,哪是個學徒的料。

  2003年6月13日下午,星期六,在成都黃忠小區我家的圍牆外,我和雀躍又相約喝茶了。此時他已在地下音樂的行當裡混得不錯了。因為就要離開本城,到更遠的地方去定居並賣藝,所以我不無遺憾地掏出錄音機,做了他一個採訪。

  似乎人生才開了個頭,他就從我的視野裡消失了。如今,我還偶爾想起他為我彈唱的曲子:

    眼前的高樓大廈越來越高,

    我們的人情味卻越來越薄……

  好像是羅大佑的?我忘了。

老威:雀躍是你的真名?

雀躍:當然。

老威:《身份證》上的名字?

雀躍:當然。

老威:我還以為是藝名呢。

雀躍:我姓齊,生於1969年陰曆4月11。那年正好召開中共第九次代表大會,修改《黨章》,把國家主席劉少奇永遠開除出黨,同時確立林彪副統帥為毛主席的接班人。為了表達激動的心情,父母就為剛出生的我取了這麼個「與時俱進」的名字,意思是「全國人民一齊歡呼雀躍」。

老威:太革命了!你父母是幹部嗎?

雀躍:我父母都是盲人,過去我很自卑,不敢對人提家庭出身,30 歲以後才想通了。目前我最早的記憶是3歲,被綁在媽媽的背上,我不停地轉著眼珠子,因為一米之外,機器上的梭子總是穿來穿去。那是一家生產雞場帶的福利工廠,四周全是瞎子、聾子、跛子、啞巴。一根雞腸帶賣幾分錢,所以父母勞累1個月,兩人才掙27元,僅夠一家5口糊嘴巴。

  70年代初,接班人林彪駕機外逃,在蒙古溫都爾汗爆炸後,政治空氣開始鬆動了,特別是民間社會,大家看八個樣板戲也煩了,於是「封建迷信」悄悄復甦,在山區農村及小城市的周邊地區,我父母那類演唱也有了市場。

老威:我媽媽在文革後期也扯過火把劇團,三、四個人,攜帶簡單的道具,去成都郊縣的鄉場集市上演出。運氣好,一場能掙二、三十元錢;運氣差,撞上民兵或市管會,就要沒收「非法所得」,再差一點,還要關起來,挨批鬥。

雀躍:我是長江邊長大的,老家雲陽依山傍水,娛樂生活本來就貧乏,再一搞文革,就更單調了。人又不是狗,不餓時曬曬太陽,餓了尋泡屎吃也就滿足了。所以黨和毛主席的威信一下降,大伙就忍不住找些「禁果」來嘗嘗。

  我爸爸是遠近聞名的說唱藝人,他用的是道琴,邊敲邊說唱,跌宕起伏,很吸引人。前不久,一家酒吧開張,還請了一個80多歲的盲藝人,唱了一段《武松打虎》……

老威:我見過了。道琴也叫道筒,碗口粗的圓竹筒子,1米多長,一頭蒙著豬皮。藝人邊用手敲出崩崩崩的節奏,邊扯開嗓子說唱。「道琴」就是「說琴」的意思,這種原始樂器,如今快絕跡了。

雀躍:對,當年我父母就背著道琴、二胡去賣藝。七、八個瞎子,一長串,都背著各自的樂器,持探路竹棍,左手搭在你的肩上,你的手又搭在他的肩上……而最前面的那根肉拐棍,就是我——一個年僅4歲的瘦弱的孩子。我挖著鼻孔,領著一串瞎子上山下鄉,有時要走二、三十里路。大早出發,半餉午才攏演出地點。路過某些小鎮,大人小孩傾巢出動,追著圍觀。樹枝上的破喇叭還在播送著批林批孔的社論……

老威:像一部老電影的畫面。

雀躍:人們在大聲說笑,我感到很丟臉。好不容易到了死人家——這也是風俗,辦喪事要熱鬧,打熬幾天幾夜。在這一過程中,父親他們要唱十幾台大戲。普通人的嗓子吼幾腔就破了,可父親他們靠這個吃飯,所以要天天練,功夫日積月累,就成了鋼鐵喉嚨。一般戲堂安排在院壩或堂屋內,而棺材就停在幾米外,方圓十幾里的人都趕來了,喪事在此時就變成了勞動人民的盛大節日。

老威:幾天幾夜不休息?

雀躍:困了就隨便打個盹,一晚兩場戲,中間隔4 個小時。戲的內容都是要被毛澤東掃進歷史垃圾堆的帝王將相、才子佳人,如《西廂記》《杜十娘》《秋江》等等。《李亞仙》裡的小生叫鄭元和,進京趕考經過繁華的揚州,逛煙花柳巷,在一妓院邂逅了江南名妓李亞仙,兩人傾心相戀,沉侵在溫柔鄉中。鄭元和不僅誤了趕考日期,還揮霍無度,花光了盤纏。李亞仙見戀人沉迷於美色,不求上進,竟刺瞎了自己水汪汪的雙眼,以此激勵他發憤苦讀,博取功名。這就是舊戲裡有名的「刺目勸學」。

  鄭元和在妓院沒錢,還曾被鴇母亂棒打出,幾乎在雪地裡凍死,卻被一幫叫化子所救。《李亞仙》裡還有一場名戲叫《化子鬧街》,改編成川戲時,我父親是主創人員。

老威:劇情還蠻曲折的。

雀躍:沒有幾起幾伏,時間就打發不了。我父親一輩子念了幾百遍《李亞仙》裡的詩頭子,我都聽得爛熟了——紅塵渺渺滿天花,/ 才子佳人亂如麻,/蜜蜂蝴蝶為的啥?/不顧生死去採花。/有朝一日霜雪壓,/打到塵埃變泥砂。/諸君若不信,且留下——/舉幾輩古人善談心花:/殷紂王為旦己失落天下,/周幽王從歌斯敗國亡家,/有李甲為十娘難回故鄉,/小秦縱為花魁懷抱溫茶,/王金龍為蘇三擊鼓鳴冤,/鄭元和為亞仙沿門叫化,/盡都是風流事也……不可學它!

老威:你的記性不錯。

雀躍:我從小受人欺負,沒辦法,只好坐在瞎子中間,邊聽唱邊打瞌睡。久而久之,每一齣戲都會一點兒。還經常幻想充當腳色,比如《鄭德王訪賢》中的一段,我就能模仿說白:「孤王昨夜夢見斗大紅星,日落西沉,次日臨朝,文武百官為之解夢,吉兆也,不得一妃,便得一將。」

老威:黃口小兒能模仿皇上,不愧民間藝人世家嘛。

雀躍:我為瞎子引了好幾年的路,長大後,自己卻找不到人生的方向。還有一次,父親他們演出到半夜,我熬倒了,大人們就把我抱到死人睡過的床上。可沒一會兒,我就被一陣山搖地動給驚醒了。你猜怎麼著?原來是死老頭的兒子兒媳在床上性交,我的腿叫那女人的肥屁股壓住了,弄得我不敢出氣,不敢動彈,更不敢翻身。就這樣,我的腿被他們壓在床邊兒上,幾十分鐘。當他們重新穿戴好離去時,我的腳脖子又痛又麻,而隔壁,《李亞仙》正演到「刺目勸學」的高潮,四週一片喊好。

  在這種嘈雜中成長,五、六歲時,我就從大人嘴裡,曉得砒霜吃了能打胎之類的「常識」。除了賣藝,父親還去街頭擺攤算命,我則站在旁邊望風,防著聯防民兵搞突然襲擊。

老威:你的童年教育雖不正規,倒蠻豐富。

雀躍:父母雖是盲人,但他們聰明,有志氣。改革開放初期,當地的廣播電台還邀請父親上節目,說唱自編自演的《少年英雄何永剛》,當然,這是個與壞人壞事作鬥爭的跟形勢的東西,卻套用了很古老的文藝形式,有些滑稽。

  我母親是個藝術全才,會二胡、琵琶、金錢板、笛子。背唱詞比誰都快。文革中出了盲文的《毛澤東選集》,革委會組織「摸毛」比賽,結果母親榮獲「摸毛冠軍」。

老威:子承父業,他們栽培過你嗎?

雀躍:我以瞎子父母為恥,所以不願學。很小時,父親就命令我學二胡,他捉住我稚嫩的小手,往二胡的鋼絲絃上捏。我感到鑽心地疼,就哭喊,父親就更使勁捏。如此熬幾年,卻只會拉《東方紅》《學習雷鋒好榜樣》等幾首時代爛曲。去他媽的。

老威:後來呢?

雀躍:後來父親就死了。那是1980 年,我才11歲。在長江邊生活的人們都酷愛游泳,父親雖是盲人,也不例外。我從小就陪他下水,還要站在卵石灘上替他辨認方向。比如望見有回水,就吼「回水」;風起浪湧時,就吼「浪來了」;游遠了,就吼「快回頭」。還有船來了,木頭或水大棒(死屍)漂過來,也要提前打招呼。但是那天我太睏了,沒下水,就在岸上睡著了。我睡得那樣沉,連父親在江中呼救都沒聽見。後來他被撈了上來,渾身青紫,死得很難看,原來他的小腿突然抽筋了。

  我太難過了,旁邊人也說,這娃娃缺心眼,他爸叫了這麼久,也不醒。後來的記憶就是母親和雙胞胎妹妹爬在父親身上哭,我呆呆地立在一邊,沒流淚,可能是從小流淚太多,淚腺已枯萎了。

  父親一死,天塌地陷,母親再辛苦也養不活3 個孩子。於是我只混到高二就休學,進父母工作的殘疾人工廠接班。我才15歲,就夾雜在一群瞎子和聾子之間,做硫化工,就是用一種極其廉價且毒性極強的再生膠生產膠鞋底子。我負責把即將熔化的膠夾起來,放入壓鞋模子的機器。真是人間地獄啊,副廠長下車間都要戴防毒面罩,可在生產一線的工人連口罩也不戴。我整日在煙熏火燎中,喉嚨不久就嗆壞了,後遺症是終生難以治癒的支氣管炎,與人說話老是咳嗽,彷彿嗓子眼卡著塊痰。

老威:你掙多少錢?

雀躍:月工資120元,不少了。但所有的工人都拒絕勞保,要求把防護手套和口罩變成現金發放,太窮了,窮得要錢不要命了。我一個孩子,也覺得受不了,就擅自下崗,跟人去當地舞廳當歌手,從此開始了賣藝生涯。

  起頭是模仿流行歌曲,稍後接觸到搖滾樂。這期間,我認識了陳某,他當時就近30歲了,最先當兵,又受不了約束,從部隊逃跑;在貨船上做水手,又嫌苦,終於丟掉職業,成為社會混混。他家裡除了床和地球儀,四壁空空。但他挺自豪地指著自己的胸口說:「東西全在裡面。」

  陳某訂了《世界之窗》,我全看了,就渴望周遊世界。陳某經常與人合夥偷竊,但他的辯詞是,外國的藝術家都打架、偷東西,比如鮑勃·迪倫、列農等等,除了偷,還吸毒——我覺得太新鮮太刺激,因此不滿平庸的現狀,就逐漸尋找機會,和人搭班子外出。

  從十七八歲起,我借搭班子的機會,跑了廣東的廣州、東莞;陝西的西安、寶雞;還有蘭州,新疆的烏魯木齊、塔城、克拉瑪依;河南的鄭州、洛陽、南陽;湖北的宜昌、武漢、襄陽;江蘇的南京及江西的九江、南昌。我們在街頭賣唱,我充當吉他手和副歌手,由於生性靦腆,不太計較收入多少,所以在班子裡人緣較好。

老威:你喜歡街頭賣唱?

雀躍:當時人小,很喜歡,並且我身上有父母賣藝的遺傳。把破音響擺放路邊,一演唱,就震耳欲聾,圍觀的人們隨便扔錢,我們撿起來,匯攏,待曲終人散,再按出力大小分錢。而我主要想結交朋友,尋找讀書的機會。我幻想上音樂學院深造,成為一名作曲家。由於偶然機會,我得到一本《聖經》,於是又幻想上神學院,做一名信仰上帝的作曲家,寫讚美詩,在成千上萬的信徒之間傳唱。

老威:真是美好而動盪的青少年時期啊。

雀躍:我在某個大城市遇見了大學生林某,他懂英文,彈吉他的手法很純正,他覺得我不上音樂學院可惜了,於是把自家的房子騰出來,讓我住,並且替我數錢。比如說,我今天掙了200元錢,他就說:「好嘛,這等於三堂課的學費。」如果運氣不佳,只掙了二三十元,他也會說:「這等於零點一堂課的學費。」

老威:你掙夠學費了嗎?

雀躍:除了基本的生活開銷,我不抽煙不喝酒,但幾年下來,不知咋搞的,就存不了啥錢。上音樂學院需要幾萬塊,這是天文數字,況且我的基礎不穩,有錢也進不去。可作夢總是很舒服的。

老威:哪就去神學院,上帝的門庭不要錢。

雀躍:對,我也有聖靈充滿的時候。賣藝路上,每個城市都有教堂,我私下寫了些讚美詩,就去教堂與牧師交流。曾有一個年輕牧師對我的作品不屑一顧,他說,好的讚美詩太多了,你這麼年輕,只需要學習就夠了,自己創作太早了些。可是我卻清清喉嚨,以《聖經·詩篇》中的耶和華名句來回答他:「你們要不停止唱新歌。」 令他大吃一驚。

老威:如此發展,你還真能成為神的作曲家。

雀躍:是呀,在湖北荊州,就有牧師推薦我去南京,並且給了我金陵神學院院長的地址。於是我唱著自己的讚美詩上路了,賣唱也特有勁,感動了眾多過路人,甚至有流著淚為我送行的。可終於抵達了神學院,卻兜頭挨了一盆冷水。

老威:沒找到院長?

雀躍:順利找到了院長,並且當面傾訴了自己的家庭、童年、親近和侍奉主的願望。還有為什麼想讀書,將來的創作打算等等。因為我在路上已一遍又一遍打好了腹稿,所以情緒雖激動,但表達還算通暢。可院長卻板著臉,眼睛都不看面前的這位風塵僕僕的青年。偶爾牽動嘴角笑一笑,也是出於禮貌。他說,要進這所基督教在中國的最高學府,首先要通過政治審查,包括內查外調,確定你的身份沒問題,無犯罪記錄或其它污點;其次才是文化考核,而且還要打兩年的義工。我懇求說,讓我先進來,邊打義工邊自費進修,你們再慢慢政審嘛。院長卻一字一頓地說,這兒沒有自費和進修的先例。況且,你的戶口在小城市,要遷到南京這樣的大城市,幾乎不可能。

老威:你們沒有探討《聖經》或相關的問題?

雀躍:沒有。

老威:這個院長也世俗了一點。

雀躍:他還懷疑許多人信主的目的是想出國,或者想借此與外國人結婚,至少想從這兒得到現實的幫助,而不是真心侍奉主。聽他這麼講,我如坐針氈,因為我也想改變街頭賣藝的處境,這也錯了嗎?

老威:他就沒給你指一條路?你也是迷途的羔羊啊。

雀躍:他讓我回當地,找當地的三自愛國會協商。所以我雖失望,還是按他的指示,回到離家不遠的湖北宜昌,去教堂,向那兒的牧師求助。牧師非常同情我,他答應我在他們教區打幾年義工,通過主的檢驗。但是他說,戶口很難遷,我得自己想辦法。我問教會能否出個證明?他答不能。

  信仰的路就這樣堵死了,從此我遠離了任何宗教。

老威:接下來呢?

雀躍:生活還得繼續。某一天,我倦了,也過了30歲,就想在一個地方留下來。

老威:在成都?

雀躍:先在重慶。因為那兒就一條水路,坐船很快就回家了。這不過是一種感覺,我多年沒回家了。1992年10月8日傍晚,我們的班子按常規在沙坪壩的一座天橋下賣唱,當時我24歲多,已積累了相當的街頭經驗,可沒料到,卻在陰溝裡翻船……

老威:城管來了?

雀躍:對,其實在每個藝人的街頭賣唱生涯中,都有遭遇城管的經歷。在我們眼裡,城管就是國家豢養的強盜,他們見啥撈啥,賣菜的、擺攤的、擦鞋的、拉三輪車的都害怕。因為稍避不及,家當就全被砸了。唉,藝人好歹要高檔些,憑的是嘴,可家當就比擺攤的要貴。我十幾歲在船碼頭幫姨媽守過攤,曉得即使被踩了攤子,本錢也就幾十百把元,肉疼一陣兒就過去了。可藝人呢,音響好幾百,麥克風一百多,一把能玩得過去的吉他,也得幾百;還有其它樂器呢,簡單的照明設備呢?所以要搭一個四人以上的班子,沒兩三千元下不來。

老威:比起你父母的原始戲班,你們可謂鳥槍換炮了。

雀躍:投入與收入應該成正比的,但是戴國徽的強盜頃刻來到,所有的算計就成泡影。當時我唱完羅大佑,接著唱侯德健的《龍的傳人》,這首歌家喻戶曉,並被各種不同風格的歌星翻唱,成了我們這代人的國歌,而那首老掉牙的真正的國歌,反而被忘光了。你曉得,我的嗓子被熏壞了,不僅高不上去,還咳嗽,所以只能唱搖滾,糙就糙,但有感染力。許多觀眾跟著唱,氣氛一下子起來,錢就像雪片一般紛飛。我反覆了三遍「槍炮聲敲碎了寧靜的夜,四面楚歌是姑息的劍」,還收不了場子。觀眾越聚越多,少說有好幾百,歌聲真是響徹雲霄。可正在興頭上,城管來了。嘟嘟嘟喇叭響,有大車有小車,裡面鑽出20 多個人。他們驅散了觀眾,二話不說就來搶東西。放在平時,要搶就讓他們搶,賠個笑臉,任他們把音響抬上車,我們再和設備一道跟去,罰個幾百塊就完事。但那天人多,警察迎頭就是一句「煽動鬧事」,飛起一腳,把豎在路邊的音響給踹翻了;還一頓狂砸,二胡、鼓、吉他都遭殃。我的吉他才買沒幾天,300多元的民謠吉他,兩個警察來奪時,我捨不得放手,於是彼此拉拉扯扯。觀眾都向著我這邊,一塊起哄:「警察打人囉!!」甚至有啤酒瓶扔過來,惹得警察更氣急敗壞。可我那天不知咋個了,就一根筋不給。後來寡不敵眾,四、五個警察使警棍劈頭蓋臉地打,我倒在地上,滿頭是血,吉他也被粉碎了。

  我叫戴上反銬,塞進一輛麵包車廂後的鐵籠子,轉眼就嘟嘟嘟地上了山,進了市公安局的收審所。我的眼睛腫成一條縫,被鎖進號子時,還像喝醉酒一般搖搖晃晃。

老威:你的左眼就這樣失明的嗎?

雀躍:這時還沒有。我在收審所關了半個月,只審訊了一次,就送西山坪去勞動教養兩年。

老威:班子裡的其他人呢?

雀躍:下落不明,估計關一晚就放了。我是街頭主唱,且「抗拒執法,情節嚴重」,所以要嚴懲。

老威:我也在收審所關過,曉得裡面有不少犯人發明的「川菜」,沒端出來讓你嘗幾樣?

雀躍:我在街頭就被警察打壞了,連吐了一個星期的血,所以像稀飯一樣癱在那兒,沒法過堂。恍惚中聽見這樣的問答——「給不給這個新賊過手續?」「看那死狗樣子,恐怕過不起。」「規矩還是要嘛。」「要個逑,兩份川菜就把龜兒子給脹死了。」「等他緩幾天再補起。」「要得。」「火爆的不行,上水煮菜還將就嘛。」 「那就來碗清湯掛面?」「用鮮湯還是老湯?」「老湯灌不進去。」「那就用鮮湯。」

  於是幾個賊蘇蘇地屙了一大碗熱尿,撒了一把鋪草渣子,就過來撬開嘴,一口一口地灌我。直到我哇地反芻出來,還接著灌。柵欄門外有值班警察路過,大喝一聲:「幾個狗日的,搞啥子鬼名堂?」賊們全體起立回答:「報告政府,我們在給他喝藥。」「啥子藥?」警察盤問。「童子尿,」賊們答,「治跌打損傷。」「你幾個還是童子?」警察哈哈大笑,「莫把梅毒尿灌進去了。」「我只得過一次淋病,」賊王一本正經地報告,「沒有梅毒。」

老威:太齷齪了。

雀躍:可劇痛真緩解了,幾天後就能站起來。於是賊們商量著要補過手續。賊王煞有介事地模仿警察審問我,當得知我是個歌手,立即就手舞腳蹈起來。

老威:莫非賊王還是個追星族?

雀躍:追星族無處不在嘛。當時正流行童安格,賊王當場就點播《耶利亞》,我坐在那兒唱,一提氣用勁,肋巴骨就扯得鑽心疼,當唱到高潮「耶利亞,耶利耶利亞,我一定要找到她」時,我不僅虛汗滿頭,而且淚水奪眶而出。賊王連呼「太感人了」,接下來又點播了十幾首流行歌曲,把我唱得聲嘶力竭,幾乎都迷糊了。

這樣,我每天在號子裡為大家演唱,成了「監捨歌星」,日子比一般毛賊好混多了。

老威:不愧藝人世家,在那兒都混得不錯。

雀躍:你別諷刺我,人落到這步田地,是挺可悲的,在這一個多星期裡,我把平生會唱的歌都唱盡了,乃至於後來,一提到通俗歌曲我就起雞皮疙瘩,。當然,賊王還讓我「放下包袱,開動機器」,搞些別的娛樂。比如值班政府不在時,就來大合唱,或者表演話劇——我曾在光腦殼上粘些稻草,當染過的金髮;上衣下硬塞兩個碗,當堅挺的乳房;再往臉蛋上塗些紅藥水,一個蹩腳的三陪小姐就誕生了。賊王是江湖上比較有名的殺手,在外頭專替人討債,如果對方賴著不還,就割耳朵,砍手腳,令人聞風喪膽。所以目前已落入法網,性命堪憂了,還念念不忘舊日的紙醉金迷——特別是他被提訊之後,回到監捨,往往會大吼一聲:「捨房歌星裝扮起來!」稍後,他就與我勾肩搭背坐在棉被圈成的沙發裡,握著牙膏麥克風開唱,從鄧麗君到周華健,一張嘴就五六十首,還邊唱邊摸我的「乳房」﹑襠跨,還一根接一根揪我的稻草金髮,直到全禿。最令人噁心的,是牽我的手去逮他的生殖器,滑動著打手蟲。每當此時,我都下意識地控制自己,免得一發毛,把他的卵蛋給捏爆了。

老威:這傢伙有同性戀傾向嗎?

雀躍:有亂搞的傾向。以他為首的5個「上層社會」都經常逼著長得清秀的小毛賊替他們口交,此時,我也得站在一旁,唱鄧麗君的《路邊的野花你不要采》,以掩飾那種稀里糊塗的口交。四周的毛賊還配和聲:「要日就猛日,不採白不採!」

老威:真是群魔亂舞。

雀躍:我在暗無天日裡熬夠半個月,一紙《勞教通知書》下來,我就被押送重慶郊區的西山坪勞教。種地、種果樹、採茶。整日挑糞,組長要計數,一天來回五六十趟,把人的腰都累折了。如果完不成定額,或者有其它,比如打架、偷竊、逃跑等違規行為,就讓幾個人扒下你的褲子,按在長板凳上,這時管教幹部才抖著竹竿上來,劈哩叭啦一頓猛抽,直到渾圓竹竿打成了刷把,你的屁股蛋和大腿留下一道道血槽……

老威:你受過這種「鞭刑」嗎?

雀躍:還沒來得及。我比較瘦弱,況且會唱歌,就免去了若干苦役。

老威:你會唱勞改的歌嗎?

雀躍:會唱《新生歌》,但我不願意再唱。

老威:就唱一兩句?

雀躍;不願意。

老威:那就算了。

雀躍:我永遠不再唱《新生歌》,因為勞教比勞改更惡劣,能把單純少年變成惡魔。在裡面,大家互相交流嫖賭偷搶的經驗,我在裡面學會了開所有的鎖,包括保險櫃 ——這也是一條謀生之路,我的手一天天練得更靈巧,我現在已能修鎖配鑰匙,還能做各種樂器,均受益於「犯罪培訓班」的栽培。

老威:你能把勞教的情況講得更詳細嗎?

雀躍:還有一種刑罰叫「睡太空床」,即在柱子之間拉三根繩子,把人綁在上面晃蕩,一夜下來,繩子就陷進肉裡了。

老威:還有呢?

雀躍:沒有了。我倒願意自己腦子裡一片空白,像日本電影《追捕》裡的橫路晉二,被灌了藥,「中樞神經阻斷術」一弄,讓跳樓就跳樓。藍天、白雲,檢察官杜丘說,太美好了,你走進去,就融化了。有一天,我已挑了50擔大糞,受不了,可還讓加班。夜裡8點多鐘,挑到58擔糞時,眼前閃出金花,我就一頭栽下坎去。左眼頓時一陣劇痛,原來一顆硬石子不偏不倚地擠了進去。我大吼一聲,就昏了。醒來已是第二天早晨10點多鐘,我躺在一所眼科醫院裡。

  按勞教兩年的期限,我還差3個月零3天,可我的左眼球被摘除後,當即就提前釋放了。兜裡除了政府發給的幾十塊回家的路費,一無所有。

  瞎著一隻眼,我又回到了街頭。聯想到自己的盲人父母,這真是宿命。

老威:你認命嗎?

雀躍:當時我才20多歲,如果認了,就走不到今天。

老威:我曉得,你如今做前衛音樂了。

雀躍:做什麼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找回自己。過去我羞於在人前提起盲人父母,認為那種東西上不了檯面;通過坐牢,通過種種的熬煉,我悟出古今藝人的命運是暗合的。所以我做的前衛音樂僅僅是吸收了一些西方的元素,但根子還是在街頭。我經常打開錄音機,在街上邊走邊錄些世象百態的喧囂,在爬滿灰塵的無盡頭的喧囂中,我加入自己微弱的歌唱。

老威:你送我的碟子已聽了,這也算一種記錄吧。

雀躍:父輩只是賣藝,我卻對用音樂本身記錄賣藝感興趣。我們都是瞎子,我們都找不到方向。此刻,時光倒流,我又回到了4歲,一個瘦弱的小男孩邊摳鼻孔邊牽著一串盲藝人向死人的娛樂場所走去。

  我還與父親早年的偶像,四川的金錢板大師鄒忠新同台演出過。大概是2000 年的夏天,在大慈寺附近舉辦了一次民間曲藝活動,鄒忠新年近80,雙目失明,可到了《武松打虎》的高潮,金錢板卻打得風車斗轉,一雙空洞的盲目居然射出兩道神光!我一下子驚呆了,因為父親當年,經常捧著一個收音機,聽鄒忠新的連續節目,他憑耳朵也能「看見」那具有殺傷力的英雄眼神。

老威:你曉得叛逃出國的「盤古搖滾樂隊」嗎?我在網上看過他們不少鼓吹暴力革命的歌詞。

雀躍:我知道盤古,領唱博敖還算有才華,可他們的人生道路也跟盲人差不多,大家都穿行在世界各地的街頭。詩人大吼「革命」,誰也不會當真。我呢,更是命賤如蟻,才30多歲,就感覺像個老年人,已沒有力氣反抗任何東西了。

──轉自《民主中國》

(//www.dajiyuan.com)

本文只代表作者的觀點和陳述

相關新聞
《中國冤案錄》選登:被抄家者廖亦武
組圖:底層、冤案錄、上訪村作家廖亦武
廖亦武:【冤案訪談錄】民刊《野草》主編陳墨(上)
廖亦武:【冤案訪談錄】民刊《野草》主編陳墨(下)
如果您有新聞線索或資料給大紀元,請進入。
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