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是夢巢真正開天的日子。也是夢巢中一年最炎熱的日子。藍空穩定。日照持續的時間很長。仿佛每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都被無限延長了許多，使人覺得美好的歲月很長、人生很長，長得不知道要無限延續多少世紀；長得使人不焦灼，沒有生存的緊迫感，沒有死亡和衰老的陰影。死亡在心中簡直連一點蹤影也沒有，紋絲不見，了無痕跡。人活得陽光燦爛。活得愛少女、愛陽光、愛躁動。樓下整日一片噪音，人類的噪音，閃出自然的光彩。這是一種沒有污染的噪音，它不會給你帶來如煙塵和機械的聲音那種令人厭煩的感覺。它不是噪音污染，也不是空氣污染；它祗是聲音，人類的聲音。你坐在樓上傾聽下面一片嘈雜不清的人聲，你會想起群聚的禽鳥的鳴叫聲，一群羽毛未豐的小雛鴨的呷呷聲。這是一種可愛的聲音，讓人愛聽；你聽見它，就是聽生活、聽生命、聽青春、聽誘惑。雖然這是許多人在各自不同地表達和交流不同的意願，但你聽不清誰在說些什麼，也無須聽出誰在說些什麼。你祗要聽就可以了。如聽群聚的禽鳥、野獸和家畜。這是一種來自自然又滲入自然的自然之聲。這是八月人聲燦爛的傾聽，美妙而不美麗，清脆而不清晰。

整個八月甚至整個夏天我都在傾聽它們。

我的想像和感覺在人聲的闊水中暢遊。

這是一種多麼人生的感受！

清晨。單獨出現的少女。青春又再次在八月的炎日奇異風光中閃現……

八月，陽光以強大的攻勢包圍了夢巢，全部入侵，將它佔領，摧毀它的寧靜。八月的陽光，銀光四射。太陽的圓眼整日直視和逼視著你。它就這樣一直直視和逼視著，一眨也不眨，毫不疲倦，無限延續。

你整日都在游泳。陽光和水為你鍍色。你看見你白皙的皮膚變得油黑、油光鋥亮。肌肉增加了彈性，像基督一樣滿面日光！你很高興這種感覺。你覺得自己年輕，精力旺盛。一天下幾次水。你甚至學會了跳水，並愛上跳水。你收攏腹肌，騰空跳起，身子彎曲，雙腳併攏，斜著插入水中。這時候你感覺你不再是生活了半個世紀的人，而是二十七歲、僅僅二十七歲！祗能二十七歲！你爬上岸來，赤身裸體立在人聲中，讓人聲、水聲、風聲、日光之聲滲入體內，將你托起。你多麼喜歡這種感覺，多麼熱愛這些聲音，特別是這時候的人聲，因為這裡面有許多二八青春或雙十年華的美妙處女的聲音！

人類太應該在人聲中沐浴，全心身浸入人聲中，接受人聲的洗禮，如約旦河中以色列人（包括以色列處女）接受聖約翰的水的洗禮和聖靈的靈的洗禮！

黑夜降臨，喧聲終於沉寂了。但黑夜並不寧靜。八月的黑暗中你仍然感覺白晝的人聲、水聲、日光之聲，灼燃飛濺、光沫四射。它甚至進入你的睡夢中。而當你清晨睜開眼睛，又是新的一天！新的白晝！新的人聲、水聲、日光之聲！

八月，是人聲、水聲、日光之聲連續不斷的月份。

八月，是人聲、水聲、日光之聲暴漲的季節；是繼五月的洪流之後人聲、水聲、日光之聲的洪流！

那些孤寂者，那些寧靜者紛紛逃避。他們抱怨生命的八月。他們向飽滿地暴發生命八月的洪流的人說：「你寧靜一點吧！」

然而，生命並不寧靜。即使寧靜，也是動盪的寧靜。

這是青春的精力動盪！

這是生命自身中的罕見的生命力！

它不屬於病弱者！

它是蒼老和死亡的死敵！

唐山出版社200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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