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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長篇小說

紅樓夢(110)

第五十六回   敏探春興利除宿弊 時寶釵小惠全大體(下)

一時婆子們來回大夫已去。將藥方送上去。三人看了,一面遣人送出去取藥,監派調服,一面探春與李紈明示諸人:某人管某處,按四季除家中定例用多少外,餘者任憑你們採取了去取利,年終算帳。探春笑道:「我又想起一件事:若年終算帳歸錢時,自然歸到帳房,仍是上頭又添一層管主,還在他們手心裡,又剝一層皮。這如今我們興出這事來派了你們,已是跨過他們的頭去了,心裡有氣,只說不出來,你們年終去歸帳,他們還不捉弄你們等什麼?再者,這一年間管什麼的,主子有一全分,他們就得半分。這是家裡的舊例,人所共知的,別的偷著的在外。如今這園子裡是我的新創,竟別入他們手,每年歸帳,竟歸到裡頭來才好。」寶釵笑道:「依我說,裡頭也不用歸帳,這個多了那個少了,倒多了事。不如問他們誰領這一分的,他就攬一宗事去。不過是園裡的人的動用。我替你們算出來了,有限的幾宗事:不過是頭油,胭粉,香,紙,每一位姑娘幾個丫頭,都是有定例的,再者,各處笤帚,撮簸,撣子並大小禽鳥,鹿,兔吃的糧食。不過這幾樣,都是他們包了去,不用帳房去領錢。你算算,就省下多少來?」平兒笑道:「這幾宗雖小,一年通共算了,也省的下四百兩銀子。」寶釵笑道:「卻又來,一年四百,二年八百兩,取租的房子也能看得了幾間,薄地也可添幾畝。雖然還有敷餘的,但他們既辛苦鬧一年,也要叫他們剩些,粘補粘補自家。雖是興利節用為綱,然亦不可太嗇。縱再省上二三百銀子,失了大體統也不像。所以如此一行,外頭帳房裡一年少出四五百銀子,也不覺得很艱嗇了,他們裡頭卻也得些小補。這些沒營生的媽媽們也寬裕了,園子裡花木,也可以每年滋長蕃盛,你們也得了可使之物。這庶幾不失大體。若一味要省時,那裡不搜尋出幾個錢來。凡有些餘利的,一概入了官中,那時裡外怨聲載道,豈不失了你們這樣人家的大體?如今這園裡幾十個老媽媽們,若只給了這個,那剩的也必抱怨不公。我才說的,他們只供給這個幾樣,也未免太寬裕了。一年竟除了這個之外,他每人不論有餘無餘,只叫他拿出若干貫錢來,大家湊齊,單散與園中這些媽媽們。他們雖不料理這些,卻日夜也是在園中照看當差之人,關門閉戶,起早睡晚,大雨大雪,姑娘們出入,抬轎子,撐船,拉冰床。一應粗糙活計,都是他們的差使一年在園裡辛苦到頭,這園內既有出息,也是分內該沾帶些的。還有一句至小的話,越發說破了:你們只管了自己寬裕,不分與他們些,他們雖不敢明怨,心裡卻都不服,只用假公濟私的多摘你們幾個果子,多掐幾枝花兒,你們有冤還沒處訴。他們也沾帶了些利息,你們有照顧不到,他們就替你照顧了。」

眾婆子聽了這個議論,又去了帳房受轄治,又不與鳳姐兒去算帳,一年不過多拿出若干貫錢來,各各歡喜異常,都齊說:「願意。強如出去被他揉搓著,還得拿出錢來呢。」那不得管地的聽了每年終又無故得分錢,也都喜歡起來,口內說:「他們辛苦收拾,是該剩些錢粘補的。我們怎麼好『穩坐吃三注』的?」寶釵笑道:「媽媽們也別推辭了,這原是分內應當的。你們只要日夜辛苦些,別躲懶縱放人吃酒賭錢就是了。不然,我也不該管這事,你們一般聽見,姨娘親口囑托我三五回,說大奶奶如今又不得閒兒,別的姑娘又小,托我照看照看。我若不依,分明是叫姨娘操心。你們奶奶又多病多痛,家務也忙。我原是個閒人,便是個街坊鄰居,也要幫著些,何況是親姨娘托我。我免不得去小就大,講不起眾人嫌我。倘或我只顧了小分沽名釣譽,那時酒醉賭博生出事來,我怎麼見姨娘?你們那時後悔也遲了,就連你們素日的老臉也都丟了。這些姑娘小姐們,這麼一所大花園,都是你們照看,皆因看得你們是三四代的老媽媽,最是循規遵矩的,原該大家齊心,顧些體統。你們反縱放別人任意吃酒賭博,姨娘聽見了,教訓一場猶可,倘若被那幾個管家娘子聽見了,他們也不用回姨娘,竟教導你們一番。你們這年老的反受了年小的教訓,雖是他們是管家。管的著你們,何如自己存些體統,他們如何得來作踐。所以我如今替你們想出這個額外的進益來,也為大家齊心把這園裡周全的謹謹慎慎,使那些有權執事的看見這般嚴肅謹慎,且不用他們操心,他們心裡豈不敬服。也不枉替你們籌畫進益,既能奪他們之權,生你們之利,豈不能行無為之治,分他們之憂。你們去細想想這話。」家人都歡聲鼎沸說:「姑娘說的很是。從此姑娘奶奶只管放心,姑娘奶奶這樣疼顧我們,我們再要不體上情,天地也不容了。」

剛說著,只見林之孝家的進來說:「江南甄府裡家眷昨日到京,今日進宮朝賀。此刻先遣人來送禮請安。」說著,便將禮單送上去。探春接了,看道是:「上用的妝緞蟒緞十二匹,上用雜色緞十二匹,上用各色紗十二匹,上用宮綢十二匹,官用各色緞紗綢綾二十四匹。」李紈也看過,說:「用上等封兒賞他。」因又命人回了賈母。賈母便命人叫李紈,探春,寶釵等也都過來,將禮物看了。李紈收過,一邊吩咐內庫上人說:「等太太回來看了再收。」賈母因說:「這甄家又不與別家相同,上等賞封賞男人,只怕展眼又打發女人來請安,預備下尺頭。」一語未完,果然人回:「甄府四個女人來請安。」賈母聽了,忙命人帶進來。

那四個人都是四十往上的年紀,穿戴之物,皆比主子不甚差別。請安問好畢,賈母命拿了四個腳踏來,他四人謝了坐,待寶釵等坐了,方都坐下。賈母便問:「多早晚進京的?」四人忙起身回說:「昨日進的京。今日太太帶了姑娘進宮請安去了,故令女人們來請安,問候姑娘們。」賈母笑問道:「這些年沒進京,也不想到今年來。」四人也都笑回道:「正是,今年是奉旨進京的。」賈母問道:「家眷都來了?」四人回說:「老太太和哥兒,兩位小姐並別位太太都沒來,就只太太帶了三姑娘來了。」賈母道:「有人家沒有?」四人道:「尚沒有。」賈母笑道:「你們大姑娘和二姑娘這兩家,都和我們家甚好。」

四人笑道:「正是。每年姑娘們有信回去說,全虧府上照看。」賈母笑道:「什麼照看,原是世交,又是老親,原應當的。你們二姑娘更好,更不自尊自大,所以我們才走的親密。」四人笑道:「這是老太太過謙了。」賈母又問:「你這哥兒也跟著你們老太太?」四人回說:「也是跟著老太太。」賈母道:「幾歲了?」又問:「上學不曾?」四人笑說:「今年十三歲。因長得齊整,老太太很疼。自幼淘氣異常,天天逃學,老爺太太也不便十分管教。」賈母笑道:「也不成了我們家的了!你這哥兒叫什麼名字?」四人道:「因老太太當作寶貝一樣,他又生的白,老太太便叫作寶玉。」賈母便向李紈等道:「偏也叫作個寶玉。」李紈忙欠身笑道:「從古至今,同時隔代重名的很多。」四人也笑道:「起了這小名兒之後,我們上下都疑惑,不知那位親友家也倒似曾有一個的。只是這十來年沒進京來,卻記不得真了。」賈母笑道:「豈敢,就是我的孫子。人來。」眾媳婦丫頭答應了一聲,走近幾步。賈母笑道:「園裡把咱們的寶玉叫了來,給這四個管家娘子瞧瞧,比他們的寶玉如何?」

眾媳婦聽了,忙去了,半刻圍了寶玉進來。四人一見,忙起身笑道:「唬了我們一跳。若是我們不進府來,倘若別處遇見,還只道是我們的寶玉後趕著也進了京了呢。」一面說,一面都上來拉他的手,問長問短。寶玉忙也笑問好。賈母笑道:「比你們的長的如何?」李紈等笑道:「四位媽媽才一說,可知是模樣相仿了。」賈母笑道:「那有這樣巧事?大家子孩子們再養的嬌嫩,除了臉上有殘疾十分黑醜的,大概看去都是一樣的齊整。這也沒有什麼怪處。」四人笑道:「如今看來,模樣是一樣。據老太太說,淘氣也一樣。我們看來,這位哥兒性情卻比我們的好些。」賈母忙問:「怎見得?」四人笑道:「方纔我們拉哥兒的手說話便知。 我們那一個只說我們糊塗,慢說拉手,他的東西我們略動一動也不依。所使喚的人都是女孩子們。」四人未說完,李紈姊妹等禁不住都失聲笑出來。賈母也笑道:「我們這會子也打發人去見了你們寶玉,若拉他的手,他也自然勉強忍耐一時。可知你我這樣人家的孩子們,憑他們有什麼刁鑽古怪的毛病兒,見了外人,必是要還出正經禮數來的。若他不還正經禮數,也斷不容他刁鑽去了。就是大人溺愛的,是他一則生的得人意,二則見人禮數竟比大人行出來的不錯,使人見了可愛可憐,背地裡所以才縱他一點子。若一味他只管沒裡沒外,不與大人爭光,憑他生的怎樣,也是該打死的。」四人聽了,都笑說:「老太太這話正是。雖然我們寶玉淘氣古怪,有時見了人客,規矩禮數更比大人有禮。所以無人見了不愛,只說為什麼還打他。殊不知他在家裡無法無天,大人想不到的話偏會說,想不到的事他偏要行,所以老爺太太恨的無法。就是弄性,也是小孩子的常情,胡亂花費,這也是公子哥兒的常情,怕上學,也是小孩子的常情,都還治的過來。第一,天生下來這一種刁鑽古怪的脾氣,如何使得。」一語未了,人回:「太太回來了。」王夫人進來問過安。他四人請了安,大概說了兩句。賈母便命歇歇去。王夫人親捧過茶,方退出。四人告辭了賈母,便往王夫人處來。說了一會家務,打發他們回去,不必細說。

這裡賈母喜的逢人便告訴,也有一個寶玉,也卻一般行景。眾人都為天下之大,世宦之多,同名者也甚多,祖母溺愛孫者也古今所有常事耳,不是什麼罕事,故皆不介意。獨寶玉是個迂闊呆公子的性情,自為是那四人承悅賈母之詞。後至蘅蕪苑去看湘雲病去,史湘雲說他:「你放心鬧罷,先是『單絲不成線,獨樹不成林』,如今有了個對子,鬧急了,再打狠了,你逃走到南京找那一個去。」寶玉道:「那裡的謊話你也信了,偏又有個寶玉了?」湘雲道:「怎麼列國有個藺相如,漢朝又有個司馬相如呢?」寶玉笑道:「這也罷了,偏又模樣兒也一樣,這是沒有的事。」湘雲道:「怎麼匡人看見孔子,只當是陽虎呢?」寶玉笑道:「孔子陽虎雖同貌,卻不同名,藺與司馬雖同名,而又不同貌,偏我和他就兩樣俱同不成?」湘雲沒了話答對,因笑道:「你只會胡攪,我也不和你分證。有也罷,沒也罷,與我無干。」說著便睡下了。

寶玉心中便又疑惑起來:若說必無,然亦似有,若說必有,又並無目睹。心中悶了,回至房中榻上默默盤算,不覺就忽忽的睡去,不覺竟到了一座花園之內。寶玉詫異道:「除了我們大觀園,更又有這一個園子?」正疑惑間,從那邊來了幾個女兒,都是丫鬟。寶玉又詫異道:「除了鴛鴦,襲人,平兒之外,也竟還有這一干人?」只見那些丫鬟笑道:「寶玉怎麼跑到這裡來了?」寶玉只當是說他,自己忙來陪笑說道:「因我偶步到此,不知是那位世交的花園,好姐姐們,帶我逛逛。」眾丫鬟都笑道:「原來不是咱們的寶玉。他生的倒也還乾淨,嘴兒也倒乖覺。」寶玉聽了,忙道:「姐姐們,這裡也更還有個寶玉?」丫鬟們忙道:「寶玉二字,我們是奉老太太,太太之命,為保佑他延壽消災的。我叫他,他聽見喜歡。你是那裡遠方來的臭小廝,也亂叫起他來。仔細你的臭肉,打不爛你的。」又一個丫鬟笑道:「咱們快走罷,別叫寶玉看見,又說同這臭小廝說了話,把咱熏臭了。」說著一徑去了。

寶玉納悶道:「從來沒有人如此塗毒我,他們如何更這樣?真亦有我這樣一個人不成?」一面想,一面順步早到了一所院內。寶玉又詫異道:「除了怡紅院,也更還有這麼一個院落。」忽上了台磯,進入屋內,只見榻上有一個人臥著,那邊有幾個女孩兒做針線,也有嘻笑玩耍的。只見榻上那個少年歎了一聲。一個丫鬟笑問道:「寶玉,你不睡又歎什麼?想必為你妹妹病了,你又胡愁亂恨呢。」寶玉聽說,心下也便吃驚。只見榻上少年說道:「我聽見老太太說,長安都中也有個寶玉,和我一樣的性情,我只不信。我才作了一個夢,竟夢中到了都中一個花園子裡頭,遇見幾個姐姐,都叫我臭小廝,不理我。好容易找到他房裡頭,偏他睡覺,空有皮囊,真性不知那裡去了。」寶玉聽說,忙說道:「我因找寶玉來到這裡。原來你就是寶玉?」榻上的忙下來拉住:「原來你就是寶玉?這可不是夢裡了。」寶玉道:「這如何是夢?真而又真了。」一語未了,只見人來說:「老爺叫寶玉。」唬得二人皆慌了。一個寶玉就走,一個寶玉便忙叫:「寶玉快回來,快回來!」

襲人在旁聽他夢中自喚,忙推醒他,笑問道:「寶玉在那裡?」此時寶玉雖醒,神意尚恍惚,因向門外指說:「才出去了。」襲人笑道:「那是你夢迷了。你揉眼細瞧,是鏡子裡照的你影兒。」寶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鏡對面相照,自己也笑了。早有人捧過漱盂茶鹵來,漱了口。麝月道:「怪道老太太常囑咐說小人屋裡不可多有鏡子。小人魂不全,有鏡子照多了,睡覺驚恐作胡夢。如今倒在大鏡子那裡安了一張床。有時放下鏡套還好,往前去,天熱睏倦不定,那裡想的到放他,比如方才就忘了。自然是先躺下照著影兒玩的, 一時合上眼,自然是胡夢顛倒,不然如何得看著自己叫著自己的名字?不如明兒挪進床來是正經。」一語未了,只見王夫人遣人來叫寶玉,不知有何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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