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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長篇小說

紅樓夢(106)

第五十四回   史太君破陳腐舊套 王熙鳳效戲綵斑衣(下)

女先生回說:「老祖宗不聽這書,或者彈一套曲子聽聽罷。」賈母便說道:「你們兩個對一套《將軍令》罷。」二人聽說,忙和弦按調撥弄起來。賈母因問:「天有幾更了。」眾婆子忙回:「三更了。」賈母道:「怪道寒浸浸的起來。」早有眾丫鬟拿了添換的衣裳送來。王夫人起身笑說道:「老太太不如挪進暖閣裡地炕上倒也罷了。這二位親戚也不是外人,我們陪著就是了。」賈母聽說,笑道:「既這樣說,不如大家都挪進去,豈不暖和?」王夫人道:「恐裡間坐不下。」賈母笑道:「我有道理。如今也不用這些桌子,只用兩三張並起來,大家坐在一處擠著,又親香,又暖和。」眾人都道:「這才有趣。」說著,便起了席。眾媳婦忙撤去殘席,裡面直順並了三張大桌,另又添換了果饌擺好。賈母便說:「這都不要拘禮,只聽我分派你們就坐才好。」說著便讓薛李正面上坐,自己西向坐了,叫寶琴,黛玉,湘雲三人皆緊依左右坐下,向寶玉說:「你挨著你太太。」於是邢夫人王夫人之中夾著寶玉,寶釵等姊妹在西邊,挨次下去便是婁氏帶著賈菌,尤氏李紈夾著賈蘭,下面橫頭便是賈蓉之妻。賈母便說:「珍哥兒帶著你兄弟們去罷,我也就睡了。」

賈珍忙答應,又都進來。賈母道:「快去罷!不用進來,才坐好了,又都起來。你快歇著,明日還有大事呢。」賈珍忙答應了,又笑說:「留下蓉兒斟酒才是。」賈母笑道:「正是忘了他。」賈珍答應了一個「是」,便轉身帶領賈璉等出來。二人自是歡喜,便命人將賈琮賈璜各自送回家去,便邀了賈璉去追歡買笑,不在話下。

這裡賈母笑道:「我正想著雖然這些人取樂,竟沒一對雙全的,就忘了蓉兒。這可全了,蓉兒就合你媳婦坐在一處,倒也團圓了。」因有媳婦回說開戲,賈母笑道:「我們娘兒們正說的興頭,又要吵起來。況且那孩子們熬夜怪冷的,也罷,叫他們且歇歇,把咱們的女孩子們叫了來,就在這台上唱兩齣給他們瞧瞧。」媳婦聽了,答應了出來,忙的一面著人往大觀園去傳人,一面二門口去傳小廝們伺候。小廝們忙至戲房將班中所有的大人一概帶出,只留下小孩子們。

一時,梨香院的教習帶了文官等十二個人,從遊廊角門出來。婆子們抱著幾個軟包,因不及抬箱,估料著賈母愛聽的三五出戲的綵衣包了來。婆子們帶了文官等進去見過,只垂手站著。賈母笑道:「大正月裡,你師父也不放你們出來逛逛。你等唱什麼?剛才八出《八義》鬧得我頭疼,咱們清淡些好。你瞧瞧,薛姨太太這李親家太太都是有戲的人家,不知聽過多少好戲的。這些姑娘都比咱們家姑娘見過好戲,聽過好曲子。如今這小戲子又是那有名玩戲家的班子,雖是小孩子們,卻比大班還強。咱們好歹別落了褒貶,少不得弄個新樣兒的。叫芳官唱一齣《尋夢》,只提琴至管蕭合,笙笛一概不用。」文官笑道:「這也是的,我們的戲自然不能入姨太太和親家太太姑娘們的眼,不過聽我們一個發脫口齒,再聽一個喉嚨罷了。」賈母笑道:「正是這話了。」李嬸薛姨媽喜的都笑道:「好個靈透孩子,他也跟著老太太打趣我們。」賈母笑道:「我們這原是隨便的玩意兒,又不出去做買賣,所以竟不大合時。」說著又道:「叫葵官唱一齣《惠明下書》,也不用抹臉。只用這兩齣叫他們聽個疏異罷了。若省一點力,我可不依。」文官等聽了出來,忙去扮演上台,先是《尋夢》,次是《下書》。眾人都鴉雀無聞,薛姨媽因笑道:「實在虧他,戲也看過幾百班,從沒見用簫管的。」賈母道:「也有,只是像方才《西樓。楚江晴》一支,多有小生吹蕭和的。這大套的實在少,這也在主人講究不講究罷了。這算什麼出奇?」指湘雲道:「我像他這麼大的時節,他爺爺有一班小戲,偏有一個彈琴的湊了來,即如《西廂記》的《聽琴》,《玉簪記》的《琴挑》,《續琵琶》的《胡茄十八拍》,竟成了真的了,比這個更如何?」眾人都道:「這更難得了。」賈母便命個媳婦來,吩咐文官等叫他們吹一套《燈月圓》。媳婦領命而去。

當下賈蓉夫妻二人捧酒一巡,鳳姐兒因見賈母十分高興,便笑道:「趁著女先兒們在這裡,不如叫他們擊鼓,咱們傳梅,行一個『春喜上眉梢』的令如何?」賈母笑道:「這是個好令,正對時對景。」忙命人取了一面黑漆銅釘花腔令鼓來,與女先兒們擊著,席上取了一枝紅梅。賈母笑道:「若到誰手裡住了,吃一杯,也要說個什麼才好。」鳳姐兒笑道:「依我說,誰像老祖宗要什麼有什麼呢。我們這不會的,豈不沒意思。依我說也要雅俗共賞,不如誰輸了誰說個笑話罷。」眾人聽了,都知道他素日善說笑話,最是他肚內有無限的新鮮趣談。今兒如此說,不但在席的諸人喜歡,連地下服侍的老小人等無不喜歡。那小丫頭子們都忙出去,找姐喚妹的告訴他們:「快來聽,二奶奶又說笑話兒了。」眾丫頭子們便擠了一屋子。於是戲完樂罷。賈母命將些湯點果菜與文官等吃去,便命響鼓。那女先兒們皆是慣的,或緊或慢,或如殘漏之滴,或如迸豆之疾,或如驚馬之亂馳,或如疾電之光而忽暗。其鼓聲慢,傳梅亦慢,鼓聲疾,傳梅亦疾。恰恰至賈母手中,鼓聲忽住。大家呵呵一笑,賈蓉忙上來斟了一杯。眾人都笑道:「自然老太太先喜了,我們才托賴些喜。」賈母笑道:「這酒也罷了,只是這笑話倒有些個難說。」眾人都說:「老太太的比鳳姐兒的還好還多,賞一個我們也笑一笑兒。」賈母笑道:「並沒什麼新鮮發笑的,少不得老臉皮子厚的說一個罷了。」因說道:「一家子養了十個兒子,娶了十房媳婦。惟有第十個媳婦伶俐,心巧嘴乖,公婆最疼,成日家說那九個不孝順。這九個媳婦委屈,便商議說:『咱們九個心裡孝順,只是不像那小蹄子嘴巧,所以公公婆婆老了,只說他好,這委屈向誰訴去?』大媳婦有主意,便說道:『咱們明兒到閻王廟去燒香,和閻王爺說去,問他一問,叫我們托生人,為什麼單單的給那小蹄子一張乖嘴,我們都是笨的。』眾人聽了都喜歡,說這主意不錯。第二日便都到閻王廟裡來燒了香,九個人都在供桌底下睡著了。九個魂專等閻王駕到,左等不來,右等也不到。正著急,只見孫行者駕著觔斗雲來了,看見九個魂便要拿金箍棒打,唬得九個魂忙跪下央求。孫行者問原故,九個人忙細細的告訴了他。孫行者聽了,把腳一跺,歎了一口氣道:『這原故幸虧遇見我,等著閻王來了,他也不得知道的。』九個人聽了,就求說:『大聖發個慈悲,我們就好了。』孫行者笑道:『這卻不難。那日你們妯娌十個托生時,可巧我到閻王那裡去的,因為撒了泡尿在地下,你那小嬸子便吃了。你們如今要伶俐嘴乖,有的是尿,再撒泡你們吃了就是了。』」說畢,大家都笑起來。鳳姐兒笑道:「好的,幸而我們都笨嘴笨腮的,不然也就吃了猴兒尿了。」尤氏婁氏都笑向李紈道:「咱們這裡誰是吃過猴兒尿的,別裝沒事人兒。」薛姨媽笑道:「笑話兒不在好歹,只要對景就發笑。」說著又擊起鼓來。小丫頭子們只要聽鳳姐兒的笑話,便悄悄的和女先兒說明,以咳嗽為記。須臾傳至兩遍,剛到了鳳姐兒手裡,小丫頭子們故意咳嗽,女先兒便住了。眾人齊笑道:「這可拿住他了。快吃了酒說一個好的,別太逗的人笑的腸子疼。」鳳姐兒想了一想,笑道:「一家子也是過正月半,閤家賞燈吃酒,真真的熱鬧非常,祖婆婆,太婆婆,婆婆,媳婦,孫子媳婦,重孫子媳婦,親孫子,侄孫子,重孫子,灰孫子,滴滴搭搭的孫子,孫女兒,外孫女兒,姨表孫女兒,姑表孫女兒,……噯喲喲,真好熱鬧!」眾人聽他說著,已經笑了,都說:「聽數貧嘴,又不知編派那一個呢。」尤氏笑道:「你要招我,我可撕你的嘴。」鳳姐兒起身拍手笑道:「人家費力說,你們混,我就不說了。」賈母笑道:「你說你說,底下怎麼樣?」鳳姐兒想了一想,笑道:「底下就團團的坐了一屋子,吃了一夜酒就散了。」眾人見他正言厲色的說了,別無他話,都怔怔的還等下話,只覺冰冷無味。史湘雲看了他半日。鳳姐兒笑道:「再說一個過正月半的。幾個人抬著個房子大的炮仗往城外放去,引了上萬的人跟著瞧去。有一個性急的人等不得,便偷著拿香點著了。只聽『噗哧』一聲,眾人哄然一笑都散了。這抬炮仗的人抱怨賣炮仗的不結實,沒等放就散了。」湘雲道:「難道他本人沒聽見響?」鳳姐兒道:「這本人原是聾子。」眾人聽說,一回想,不覺一齊失聲都大笑起來。又想著先前那一個沒完的,問他:「先一個怎麼樣?也該說完。」鳳姐兒將桌子一拍,說道:「好囉唆,到了第二日是十六日,年也完了,節也完了,我看著人忙著收東西還鬧不清,那裡還知道底下的事了。」眾人聽說,復又笑將起來。鳳姐兒笑道:「外頭已經四更,依我說,老祖宗也乏了,咱們也該『聾子放炮仗–散了』罷。」尤氏等用手帕子握著嘴,笑的前仰後合,指他說道:「這個東西真會數貧嘴。」賈母笑道:「真真這鳳丫頭越發貧嘴了。」一面說,一面吩咐道:「他提炮仗來,咱們也把煙火放瞭解解酒。」

賈蓉聽了,忙出去帶著小廝們就在院內安下屏架,將煙火設吊齊備。這煙火皆系各處進貢之物,雖不甚大,卻極精巧,各色故事俱全,夾著各色花炮。林黛玉稟氣柔弱,不禁畢駁之聲,賈母便摟他在懷中。薛姨媽摟著湘雲。湘雲笑道:「我不怕。」寶釵等笑道:「他專愛自己放大炮仗,還怕這個呢。」王夫人便將寶玉摟入懷內。鳳姐兒笑道:「我們是沒有人疼的了。」尤氏笑道:「有我呢,我摟著你。也不怕臊,你這孩子又撒嬌了,聽見放炮仗,吃了蜜蜂兒屎的,今兒又輕逛起來。」鳳姐兒笑道:「等散了,咱們園子裡放去。我比小廝們還放的好呢。」說話之間,外面一色一色的放了又放,又有許多的滿天星,九龍入雲,一聲雷,飛天十響之類的零碎小爆竹。放罷,然後又命小戲子打了一回「蓮花落」,撒了滿台錢,命那孩子們滿台搶錢取樂。又上湯時,賈母說道:「夜長,覺的有些餓了。」鳳姐兒忙回說:「有預備的鴨子肉粥。」賈母道:「我吃些清淡的罷。」鳳姐兒忙道:「也有棗兒熬的粳米粥,預備太太們吃齋的。」賈母笑道:「不是油膩膩的就是甜的。」鳳姐兒又忙道:「還有杏仁茶,只怕也甜。」賈母道:「倒是這個還罷了。」說著,又命人撤去殘席,外面另設上各種精緻小菜。大家隨便隨意吃了些,用過漱口茶,方散。

十七日一早,又過寧府行禮,伺候掩了宗祠,收過影像,方回來。此日便是薛姨媽家請吃年酒。十八日便是賴大家,十九日便是寧府賴升家,二十日便是林之孝家,二十一日便是單大良家,二十二日便是吳新登家。這幾家,賈母也有去的,也有不去的,也有高興直待眾人散了方回的,也有興盡半日一時就來的。凡諸親友來請或來赴席的,賈母一概怕拘束不會,自有邢夫人,王夫人,鳳姐兒三人料理。連寶玉只除王子騰家去了,餘者亦皆不會,只說賈母留下解悶。所以倒是家下人家來請,賈母可以自便之處,方高興去逛逛。閒言不提,且說當下元宵已過___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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