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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長篇小說

紅樓夢(67)

第三十四回 情中情因情感妹妹 錯裏錯以錯勸哥哥(上)

話說襲人見賈母王夫人等去後,便走來寶玉身邊坐下,含淚問他:「怎麽就打到這步田地?寶玉歎氣說道:聽說,便輕輕的伸手進去,將中衣褪下。寶玉略動一動,便咬著牙叫`噯喲’,襲人連忙停住手,如此三四次才褪了下來。襲人看時,只見腿上半段青紫,都有四指寬的僵痕高了起來。襲人咬著牙說道:「我的娘,怎麽下這般的狠手!你但凡聽我一句話,也不得到這步地位。幸而沒動筋骨,倘或打出個殘疾來,可叫人怎麽樣呢!」

正說著,只聽丫鬟們說:「寶姑娘來了。」襲人聽見,知道穿不及中衣,便拿了一床袷紗被替寶玉蓋了。只見寶釵手裏托著一丸藥走進來,向襲人說道:「晚上把這藥用酒研開,替他敷上,把那淤血的熱毒散開,可以就好了。」說畢,遞與襲人,又問道:「這會子可好些?」寶玉一面道謝說:「好了。」又讓坐。寶釵見他睜開眼說話,不象先時,心中也寬慰了好些,便點頭歎道:「早聽人一句話,也不至今日。別說老太太,太太心疼,就是我們看著,心裏也疼。」剛說了半句又忙咽住,自悔說的話急了,不覺的就紅了臉,低下頭來。寶玉聽得這話如此親切稠密,大有深意,忽見他又咽住不往下說,紅了臉,低下頭只管弄衣帶,那一種嬌羞怯怯,非可形容得出者,不覺心中大暢,將疼痛早丟在九霄雲外,心中自思:「我不過挨了幾下打,他們一個個就有這些憐惜悲感之態露出,令人可玩可觀,可憐可敬。假若我一時竟遭殃橫死,他們還不知是何等悲感呢!既是他們這樣,我便一時死了,得他們如此,一生事業縱然盡付東流,亦無足歎惜,冥冥之中若不怡然自得,亦可謂糊塗鬼祟矣。」

想著,只聽寶釵問襲人道:「怎麽好好的動了氣,就打起來了?」襲人便把焙茗的話說了出來。寶玉原來還不知道賈環的話,見襲人說出方才知道。因又拉上薛蟠,惟恐寶釵沈心,忙又止住襲人道:「薛大哥哥從來不這樣的,你們不可混猜度。」寶釵聽說,便知道是怕他多心,用話相攔襲人,因心中暗暗想道:「打的這個形象,疼還顧不過來,還是這樣細心,怕得罪了人,可見在我們身上也算是用心了。你既這樣用心,何不在外頭大事上作工夫,老爺也喜歡了,也不能吃這樣虧。但你固然怕我沈心,所以攔襲人的話,難道我就不知我的哥哥素日恣心縱欲,毫無防範的那種心性。當日爲一個秦鍾,還鬧的天翻地覆,自然如今比先又更利害了。」想畢,因笑道:「你們也不必怨這個,怨那個。據我想,到底寶兄弟素日不正,肯和那些人來往,老爺才生氣。就是我哥哥說話不防頭,一時說出寶兄弟來,也不是有心調唆:一則也是本來的實話,二則他原不理論這些防嫌小事。襲姑娘從小兒只見寶兄弟這麽樣細心的人,你何嘗見過天不怕地不怕,心裏有什麽口裏就說什麽的人。」襲人因說出薛蟠來,見寶玉攔他的話,早已明白自己說造次了,恐寶釵沒意思,聽寶釵如此說,更覺羞愧無言。寶玉又聽寶釵這番話,一半是堂皇正大,一半是去己疑心,更覺比先暢快了。方欲說話時,只見寶釵起身說道:「明兒再來看你,你好生養著罷。方才我拿了藥來交給襲人,晚上敷上管就好了。」說著便走出門去。襲人趕著送出院外,說:「姑娘倒費心了。改日寶二爺好了,親自來謝。」寶釵回頭笑道:「有什麽謝處。你只勸他好生靜養,別胡思亂想的就好了。不必驚動老太太,太太衆人,倘或吹到老爺耳朵裏,雖然彼時不怎麽樣,將來對景,終是要吃虧的。」說著,一面去了。

襲人抽身回來,心內著實感激寶釵。進來見寶玉沈思默默似睡非睡的模樣,因而退出房外,自去櫛沐。寶玉默默的躺在床上,無奈臀上作痛,如針挑刀挖一般,更又熱如火炙,略展轉時,禁不住「噯喲」之聲。那時天色將晚,因見襲人去了,卻有兩三個丫鬟伺候,此時並無呼喚之事,因說道:「你們且去梳洗,等我叫時再來。」衆人聽了,也都退出。

這裏寶玉昏昏沈沈,只見蔣玉菡走了進來,訴說忠順府拿他之事,又見金釧兒進來哭說爲他投井之情。寶玉半夢半醒,都不在意。忽又覺有人推他,恍恍忽忽聽得有人悲戚之聲。寶玉從夢中驚醒,睜眼一看,不是別人,卻是林黛玉。寶玉猶恐是夢,忙又將身子欠起來,向臉上細細一認,只見兩個眼睛腫的桃兒一般,滿面淚光,不是黛玉,卻是那個?寶玉還欲看時,怎奈下半截疼痛難忍,支援不住,便「噯喲」一聲,仍就倒下,歎了一聲,說道:「你又做什麽跑來!雖說太陽落下去,那地上的餘氣未散,走兩趟又要受了暑。我雖然捱了打,並不覺疼痛。我這個樣兒,只裝出來哄他們,好在外頭布散與老爺聽,其實是假的。你不可認真。」

此時林黛玉雖不是嚎啕大哭,然越是這等無聲之泣,氣噎喉堵,更覺得利害。聽了寶玉這番話,心中雖然有萬句言語,只是不能說得,半日,方抽抽噎噎的說道:「你從此可都改了罷!」寶玉聽說,便長歎一聲,道:「你放心,別說這樣話。就便爲這些人死了,也是情願的!」

一句話未了,只見院外人說:「二奶奶來了。」林黛玉便知是鳳姐來了,連忙立起身說道:「我從後院子去罷,回來再來。」寶玉一把拉住道:「這可奇了,好好的怎麽怕起他來。」林黛玉急的跺腳,悄悄的說道:「你瞧瞧我的眼睛,又該他取笑開心呢。」寶玉聽說趕忙的放手。黛玉三步兩步轉過床後,出後院而去。鳳姐從前頭已進來了,問寶玉:「可好些了?想什麽吃,叫人往我那裏取去。」接著,薛姨媽又來了。一時賈母又打發了人來。至掌燈時分,寶玉只喝了兩口湯,便昏昏沈沈的睡去。接著,周瑞媳婦,吳新登媳婦,鄭好時媳婦這幾個有年紀常往來的,聽見寶玉捱了打,也都進來。襲人忙迎出來,悄悄的笑道:「嬸嬸們來遲了一步,二爺才睡著了。」說著,一面帶他們到那邊房裏坐了,倒茶與他們吃。那幾個媳婦子都悄悄的坐了一回,向襲人說:「等二爺醒了,你替我們說罷。」

襲人答應了,送他們出去。剛要回來,只見王夫人使個婆子來,口稱「太太叫一個跟二爺的人呢。」襲人見說,想了一想,便回身悄悄的告訴晴雯,麝月,檀雲,秋紋等說:「太太叫人,你們好生在房裏,我去了就來。」說畢,同那婆子一徑出了園子,來至上房。王夫人正坐在涼榻上搖著芭蕉扇子,見他來了,說:「不管叫個誰來也罷了。你又丟下他來了,誰伏侍他呢?」襲人見說,連忙陪笑回道:「二爺才睡安穩了,那四五個丫頭如今也好了,會伏侍二爺了,太太請放心。恐怕太太有什麽話吩咐,打發他們來,一時聽不明白,倒耽誤了。」王夫人道:「也沒甚話,白問問他這會子疼的怎麽樣。」襲人道:「寶姑娘送去的藥,我給二爺敷上了,比先好些了。先疼的躺不穩,這會子都睡沈了,可見好些了。」王夫人又問:「吃了什麽沒有?」襲人道:「老太太給的一碗湯,喝了兩口,只嚷乾渴,要吃酸梅湯。我想著酸梅是個收斂的東西,才剛捱了打,又不許叫喊,自然急的那熱毒熱血未免不存在心裏,倘或吃下這個去激在心裏,再弄出大病來,可怎麽樣呢。因此我勸了半天才沒吃,只拿那糖醃的玫瑰鹵子和了吃,吃了半碗,又嫌吃絮了,不香甜。」王夫人道:「噯喲,你不該早來和我說。前兒有人送了兩瓶子香露來,原要給他點子的,我怕他胡糟踏了,就沒給。既是他嫌那些玫瑰膏子絮煩,把這個拿兩瓶子去。一碗水裏只用挑一茶匙兒,就香的了不得呢。」說著就喚彩雲來,」把前兒的那幾瓶香露拿了來。」襲人道:「只拿兩瓶來罷,多了也白糟踏。等不夠再要,再來取也是一樣。」彩雲聽說,去了半日,果然拿了兩瓶來,付與襲人。襲人看時,只見兩個玻璃小瓶,卻有三寸大小,上面螺絲銀蓋,鵝黃箋上寫著「木樨清露」,那一個寫著「玫瑰清露」襲人笑道:「好金貴東西!這麽個小瓶子,能有多少?」王夫人道:「那是進上的,你沒看見鵝黃箋子?你好生替他收著,別糟踏了。」

襲人答應著,方要走時,王夫人又叫:「站著,我想起一句話來問你。」襲人忙又回來。王夫人見房內無人,便問道:「我恍惚聽見寶玉今兒捱打,是環兒在老爺跟前說了什麽話。你可聽見這個了?你要聽見,告訴我聽聽,我也不吵出來教人知道是你說的。」襲人道:「我倒沒聽見這話,爲二爺霸佔著戲子,人家來和老爺要,爲這個打的。」王夫人搖頭說道:「也爲這個,還有別的原故。」襲人道:「別的原故實在不知道了。我今兒在太太跟前大膽說句不知好歹的話。論理……」說了半截忙又咽住。王夫人道:「你只管說。」襲人笑道:「太太別生氣,我就說了。」王夫人道:「我有什麽生氣的,你只管說來。」襲人道:「論理,我們二爺也須得老爺教訓兩頓。若老爺再不管,將來不知做出什麽事來呢。」王夫人一聞此言,便合掌念聲「阿彌陀佛」,由不得趕著襲人叫了一聲「我的兒,虧了你也明白,這話和我的心一樣。我何曾不知道管兒子,先時你珠大爺在,我是怎麽樣管他,難道我如今倒不知管兒子了?只是有個原故:如今我想,我已經快五十歲的人,通共剩了他一個,他又長的單弱,況且老太太寶貝似的,若管緊了他,倘或再有個好歹,或是老太太氣壞了,那時上下不安,豈不倒壞了。所以就縱壞了他。我常常掰著口兒勸一陣,說一陣,氣的罵一陣,哭一陣,彼時他好,過後兒還是不相干,端的吃了虧才罷了。若打壞了,將來我靠誰呢!」說著,由不得滾下淚來。(待續)(//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