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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長篇小說

紅樓夢(64)

第三十二回 訴肺腑心迷活寶玉 含恥辱情烈死金釧(下)

這裏寶玉忙忙的穿了衣裳出來,忽見林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著,似有拭淚之狀,便忙趕上來,笑道:「妹妹往那裏去?怎麽又哭了?又是誰得罪了你?」林黛玉回頭見是寶玉,便勉強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寶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淚珠兒未乾,還撒謊呢。」一面說,一面禁不住擡起手來替他拭淚。林黛玉忙向後退了幾步,說道:「你又要死了!作什麽這麽動手動腳的!」寶玉笑道:「說話忘了情,不覺的動了手,也就顧不的死活。」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麽,只是丟下了什麽金,又是什麽麒麟,可怎麽樣呢?」一句話又把寶玉說急了,趕上來問道:「你還說這話,到底是咒我還是氣我呢?」林黛玉見問,方想起前日的事來,遂自悔自己又說造次了,忙笑道:「你別著急,我原說錯了。這有什麽的,筋都暴起來,急的一臉汗。」一面說,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

寶玉瞅了半天,方說道「你放心」三個字。林黛玉聽了,怔了半天,方說道:「我有什麽不放心的?我不明白這話。你倒說說怎麽放心不放心?」寶玉歎了一口氣,問道:「你果不明白這話?難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錯了?連你的意思若體貼不著,就難怪你天天爲我生氣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話。」寶玉點頭歎道:「好妹妹,你別哄我。果然不明白這話,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連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負了。你皆因總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寬慰些,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

林黛玉聽了這話,如轟雷掣電,細細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來的還覺懇切,竟有萬句言語,滿心要說,只是半個字也不能吐,卻怔怔的望著他。此時寶玉心中也有萬句言語,不知從那一句上說起,卻也怔怔的望著黛玉。兩個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聲,兩眼不覺滾下淚來,回身便要走。寶玉忙上前拉住,說道:「好妹妹,且略站住,我說一句話再走。」林黛玉一面拭淚,一面將手推開,說道:「有什麽可說的。你的話我早知道了!」口裏說著,卻頭也不回竟去了。

寶玉站著,只管發起呆來。原來方才出來慌忙,不曾帶得扇子,襲人怕他熱,忙拿了扇子趕來送與他,忽擡頭見了林黛玉和他站著。一時黛玉走了,他還站著不動,因而趕上來說道:「你也不帶了扇子去,虧我看見,趕了送來。」寶玉出了神,見襲人和他說話,並未看出是何人來,便一把拉住,說道:「好妹妹,我的這心事,從來也不敢說,今兒我大膽說出來,死也甘心!我爲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這裏,又不敢告訴人,只好掩著。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裏夢裏也忘不了你!」襲人聽了這話,嚇得魄消魂散,只叫「神天菩薩,坑死我了!」便推他道:「這是那裏的話!敢是中了邪?還不快去?」寶玉一時醒過來,方知是襲人送扇子來,羞的滿面紫漲,奪了扇子,便忙忙的抽身跑了。

這裏襲人見他去了,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來,將來難免不才之事,令人可驚可畏。想到此間,也不覺怔怔的滴下淚來,心下暗度如何處治方免此醜禍。正裁疑間,忽有寶釵從那邊走來,笑道:「大毒日頭地下,出什麽神呢?」襲人見問,忙笑道:「那邊兩個兒打架,倒也好玩,我就看住了。」寶釵道:「寶兄弟這會子穿了衣服,忙忙的那去了?我才看見走過去,倒要叫住問他呢。他如今說話越發沒了經緯,我故此沒叫他了,由他過去罷。」襲人道:「老爺叫他出去。」寶釵聽了,忙道:噯喲!這麽黃天暑熱的,叫他做什麽!別是想起什麽來生了氣,叫出去教訓一場。」襲人笑道:「不是這個,想是有客要會。」寶釵笑道:「這個客也沒意思,這麽熱天,不在家裏涼快,還跑些什麽!」襲人笑道:「倒是你說說罷。」

寶釵因而問道:「雲丫頭在你們家做什麽呢?」襲人笑道:’才說了一會子閒話。你瞧,我前兒粘的那雙鞋,明兒叫他做去。」寶釵聽見這話,便兩邊回頭,看無人來往,便笑道:「你這麽個明白人,怎麽一時半刻的就不會體諒人情。我近來看著雲丫頭神情,再風裏言風裏語的聽起來,那雲丫頭在家裏竟一點兒作不得主。他們家嫌費用大,竟不用那些針線上的人,差不多的東西多是他們娘兒們動手。爲什麽這幾次他來了,他和我說話兒,見沒人在跟前,他就說家裏累的很。我再問他兩句家常過日子的話,他就連眼圈兒都紅了,口裏含含糊糊待說不說的。想其形景來,自然從小兒沒爹娘的苦。我看著他,也不覺的傷起心來。」襲人見說這話,將手一拍,說:「是了,是了。怪道上月我煩他打十根蝴蝶結子,過了那些日子才打發人送來,還說`打的粗,且在別處能著使罷,要勻淨的,等明兒來住著再好生打罷’。如今聽寶姑娘這話,想來我們煩他他不好推辭,不知他在家裏怎麽三更半夜的做呢。可是我也糊塗了,早知是這樣,我也不煩他了。」寶釵道:「上次他就告訴我,在家裏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別人做一點半點,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們還不受用呢。」襲人道:「偏生我們那個牛心左性的小爺,憑著小的大的活計,一概不要家裏這些活計上的人作。我又弄不開這些。」寶釵笑道:「你理他呢!只管叫人做去,只說是你做的就是了。」襲人笑道:「那裏哄的信他,他才是認得出來呢。說不得我只好慢慢的累去罷了。」寶釵笑道:’你不必忙,我替你作些如何?」襲人笑道:「當真的這樣,就是我的福了。晚上我親自送過來。」

一句話未了,忽見一個老婆子忙忙走來,說道:「這是那裏說起!金釧兒姑娘好好的投井死了!」襲人唬了一跳,忙問「那個金釧兒?」老婆子道:「那裏還有兩個金釧兒呢?就是太太屋裏的。前兒不知爲什麽攆他出去,在家裏哭天哭地的,也都不理會他,誰知找他不見了。剛才打水的人在那東南角上井裏打水,見一個屍首,趕著叫人打撈起來,誰知是他。他們家裏還只管亂著要救活,那裏中用了!」寶釵道:「這也奇了。」襲人聽說,點頭讚歎,想素日同氣之情,不覺流下淚來。寶釵聽見這話,忙向王夫人處來道安慰。這裏襲人回去不提。

卻說寶釵來至王夫人處,只見鴉雀無聞,獨有王夫人在裡間房內坐著垂淚。寶釵便不好提這事,只得一旁坐了。王夫人便問:「你從那裏來?」寶釵道:「從園裏來。」王夫人道:「你從園裏來,可見你寶兄弟?」寶釵道:「才倒看見了。他穿了衣服出去了,不知那裏去。」王夫人點頭哭道:「你可知道一樁奇事?金釧兒忽然投井死了!」寶釵見說,道:「怎麽好好的投井?這也奇了。」王夫人道:「原是前兒他把我一件東西弄壞了,我一時生氣,打了他幾下,攆了他下去。我只說氣他兩天,還叫他上來,誰知他這麽氣性大,就投井死了。豈不是我的罪過。」寶釵歎道:「姨娘是慈善人,固然這麽想。據我看來,他並不是賭氣投井。多半他下去住著,或是在井跟前憨頑,失了腳掉下去的。他在上頭拘束慣了,這一出去,自然要到各處去頑頑逛逛,豈有這樣大氣的理!縱然有這樣大氣,也不過是個糊塗人,也不爲可惜。」王夫人點頭歎道:「這話雖然如此說,到底我心不安。」寶釵歎道:「姨娘也不必念念於茲,十分過不去,不過多賞他幾兩銀子發送他,也就盡主僕之情了。」王夫人道:「剛才我賞了他娘五十兩銀子,原要還把你妹妹們的新衣服拿兩套給他妝裹。誰知鳳丫頭說可巧都沒什麽新做的衣服,只有你林妹妹作生日的兩套。我想你林妹妹那個孩子素日是個有心的,況且他也三災八難的,既說了給他過生日,這會子又給人妝裹去,豈不忌諱。因爲這麽樣,我現叫裁縫趕兩套給他。要是別的丫頭,賞他幾兩銀子就完了,只是金釧兒雖然是個丫頭,素日在我跟前比我的女兒也差不多。」口裏說著,不覺淚下。寶釵忙道:「姨娘這會子又何用叫裁縫趕去,我前兒倒做了兩套,拿來給他豈不省事。況且他活著的時候也穿過我的舊衣服,身量又相對。」王夫人道:「雖然這樣,難道你不忌諱?」寶釵笑道:「姨娘放心,我從來不計較這些。」一面說,一面起身就走。王夫人忙叫了兩個人來跟寶姑娘去。

一時寶釵取了衣服回來,只見寶玉在王夫人旁邊坐著垂淚。王夫人正才說他,因寶釵來了,卻掩了口不說了。寶釵見此光景,察言觀色,早知覺了八分,於是將衣服交割明白。王夫人將他母親叫來拿了去。再看下回便知。(//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