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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長篇小說

紅樓夢(42)

第二十一回 賢襲人嬌嗔箴寶玉 俏平兒軟語救賈璉(下)

續畢,擲筆就寢。頭剛著枕便忽睡去,一夜竟不知所之,直至天明方醒。翻身看時,只見襲人和衣睡在衾上。寶玉將昨日的事已付與度外,便推他說道:「起來好生睡,看凍著了。」原來襲人見他無曉夜和姊妹們廝鬧,若直勸他,料不能改,故用柔情以警之,料他不過半日片刻仍復好了。不想寶玉一日夜竟不回轉,自己反不得主意,直一夜沒好生睡得。今忽見寶玉如此,料他心意回轉,便越性不睬他。寶玉見他不應,便伸手替他解衣,剛解開了鈕子,被襲人將手推開,又自扣了。寶玉無法,只得拉他的手笑道:「你到底怎麼了?」連問幾聲,襲人睜眼說道:「我也不怎麼。你睡醒了,你自過那邊房裡去梳洗,再遲了就趕不上。」寶玉道:「我過那裡去?」襲人冷笑道:「你問我,我知道?你愛往那裡去,就往那裡去。從今咱們兩個丟開手,省得雞聲鵝鬥,叫別人笑。橫豎那邊膩了過來,這邊又有個什麼`四兒’`五兒’伏侍。我們這起東西,可是白`玷辱了好名好姓’的。」寶玉笑道:「你今兒還記著呢!」襲人道:「一百年還記著呢!比不得你,拿著我的話當耳旁風,夜裡說了,早起就忘了。」寶玉見他嬌嗔滿面,情不可禁,便向枕邊拿起一根玉簪來,一跌兩段,說道:「我再不聽你說,就同這個一樣。」襲人忙的拾了簪子,說道:「大清早起,這是何苦來!聽不聽什麼要緊,也值得這種樣子。」寶玉道:「你那裡知道我心裡急!」襲人笑道:「你也知道著急麼!可知我心裡怎麼樣?快起來洗臉去罷。」說著,二人方起來梳洗。

寶玉往上房去後,誰知黛玉走來,見寶玉不在房中,因翻弄案上書看,可巧翻出昨兒的《莊子》來。看至所續之處,不覺又氣又笑,不禁也提筆續書一絕雲:

無端弄筆是何人?作踐南華《莊子因》。

不悔自己無見識,卻將醜語怪他人!

寫畢,也往上房來見賈母,後往王夫人處來。誰知鳳姐之女大姐病了,正亂著請大夫來診脈。大夫便說:「替夫人奶奶們道喜,姐兒發熱是見喜了,並非別病。」王夫人鳳姐聽了,忙遣人問:「可好不好?」醫生回道:「病雖險,卻順,倒還不妨。預備桑蟲豬尾要緊。」鳳姐聽了,登時忙將起來:一面打掃房屋供奉痘疹娘娘,一面傳與家人忌煎炒等物,一面命平兒打點鋪蓋衣服與賈璉隔房,一面又拿大紅尺頭與奶子丫頭親近人等裁衣。外面又打掃淨室,款留兩個醫生,輪流斟酌診脈下藥,十二日不放家去。賈璉只得搬出外書房來齋戒,鳳姐與平兒都隨著王夫人日日供奉娘娘。

那個賈璉,只離了鳳姐便要尋事,獨寢了兩夜,便十分難熬,便暫將小廝們內有清俊的選來出火。不想榮國府內有一個極不成器破爛酒頭廚子,名叫多官,人見他懦弱無能,都喚他作」多渾蟲」。因他自小父母替他在外娶了一個媳婦,今年方二十來往年紀,生得有幾分人才,見者無不羨愛。他生性輕浮,最喜拈花惹草,多渾蟲又不理論,只是有酒有肉有錢,便諸事不管了,所以榮寧二府之人都得入手。因這個媳婦美貌異常,輕浮無比,眾人都呼他作「多姑娘兒」。如今賈璉在外熬煎,往日也曾見過這媳婦,失過魂魄,只是內懼嬌妻,外懼孌寵,不曾下得手。那多姑娘兒也曾有意於賈璉,只恨沒空。今聞賈璉挪在外書房來,他便沒事也要走兩趟去招惹。惹的賈璉似饑鼠一般,少不得和心腹的小廝們計議,合同遮掩謀求,多以金帛相許。小廝們焉有不允之理,況都和這媳婦是好友,一說便成。是夜二鼓人定,多渾蟲醉昏在炕,賈璉便溜了來相會。進門一見其態,早已魄飛魂散,也不用情談款敘,便寬衣動作起來。誰知這媳婦有天生的奇趣,一經男子挨身,便覺遍身筋骨癱軟,使男子如臥綿上,更兼淫態浪言,壓倒娼妓,諸男子至此豈有惜命者哉。那賈璉恨不得連身子化在他身上。那媳婦故作浪語,在下說道:「你家女兒出花兒,供著娘娘,你也該忌兩日,倒為我髒了身子。快離了我這裡罷。」賈璉一面大動,一面喘吁吁答道:「你就是娘娘!我那裡管什麼娘娘!」那媳婦越浪,賈璉越醜態畢露。一時事畢,兩個又海誓山盟,難分難捨,此後遂成相契。

一日大姐毒盡斑回,十二日後送了娘娘,閤家祭天祀祖,還願焚香,慶賀放賞已畢,賈璉仍復搬進臥室。見了風姐,正是俗語雲「新婚不如遠別」,更有無限恩愛,自不必煩絮。

次日早起,鳳姐往上屋去後,平兒收拾賈璉在外的衣服鋪蓋,不承望枕套中抖出一綹青絲來。平兒會意,忙拽在袖內,便走至這邊房內來,拿出頭發來,向賈璉笑道:「這是什麼?」賈璉看見著了忙,搶上來要奪。平兒便跑,被賈璉一把揪住,按在炕上,掰手要奪,口內笑道:「小蹄子,你不趁早拿出來,我把你膀子橛折了。」平兒笑道:「你就是沒良心的。我好意瞞著他來問,你倒賭狠!你只賭狠,等他回來我告訴他,看你怎麼著。」賈璉聽說,忙陪笑央求道:「好人,賞我罷,我再不賭狠了。」

一語未了只聽鳳姐聲音進來。賈璉聽見鬆了手,平兒剛起身,鳳姐已走進來,命平兒快開匣子,替太太找樣子。平兒忙答應了找時,鳳姐見了賈璉,忽然想起來,便問平兒:「拿出去的東西都收進來了麼?」平兒道:「收進來了。」鳳姐道:「可少什麼沒有?」平兒道:「我也怕丟下一兩件,細細的查了查,也不少。」鳳姐道:「不少就好,只是別多出來罷?」平兒笑道:「不丟萬幸,誰還添出來呢?」鳳姐冷笑道:「這半個月難保乾淨,或者有相厚的丟下的東西:戒指,汗巾,香袋兒,再至於頭髮,指甲,都是東西。」一席話,說的賈璉臉都黃了。賈璉在鳳姐身後,只望著平兒殺雞抹脖使眼色兒。平兒只裝著看不見,因笑道:「怎麼我的心就和奶奶的心一樣!我就怕有這些個,留神搜了一搜,竟一點破綻也沒有。奶奶不信時,那些東西我還沒收呢,奶奶親自翻尋一遍去。」鳳姐笑道:「傻丫頭,他便有這些東西,那裡就叫咱們翻著了!」說著,尋了樣子又上去了。

平兒指著鼻子,晃著頭笑道:「這件事怎麼回謝我呢?」喜的個賈璉身癢難撓,跑上來摟著,「心肝腸肉」亂叫亂謝。平兒仍拿了頭髮笑道:「這是我一生的把柄了。好就好,不好就抖露出這事來。」賈璉笑道:「你只好生收著罷,千萬別叫他知道。」口裡說著,瞅他不防,便搶了過來,笑道:「你拿著終是禍患,不如我燒了他完事了。」一面說著,一面便塞於靴掖內。平兒咬牙道:「沒良心的東西,過了河就拆橋,明兒還想我替你撒謊!」賈璉見他嬌俏動情,便摟著求歡,被平兒奪手跑了,急的賈璉彎著腰恨道:「死促狹小淫婦!一定浪上人的火來,他又跑了。」平兒在窗外笑道:「我浪我的,誰叫你動火了?難道圖你受用一回,叫他知道了,又不待見我。」賈璉道:「你不用怕他,等我性子上來,把這醋罐打個稀爛,他才認得我呢!他防我像防賊的,只許他同男人說話,不許我和女人說話,我和女人略近些,他就疑惑,他不論小叔子侄兒,大的小的,說說笑笑,就不怕我吃醋了。以後我也不許他見人!」平兒道:「他醋你使得,你醋他使不得。他原行的正走的正,你行動便有個壞心,連我也不放心,別說他了。」賈璉道:「你兩個一口賊氣。都是你們行的是,我凡行動都存壞心。多早晚都死在我手裡!」

一句未了,鳳姐走進院來,因見平兒在窗外,就問道:「要說話兩個人不在屋裡說,怎麼跑出一個來,隔著窗子,是什麼意思?」賈璉在窗內接道:「你可問他,倒像屋裡有老虎吃他呢。」平兒道:「屋裡一個人沒有,我在他跟前作什麼?」鳳姐兒笑道:「正是沒人才好呢。」平兒聽說,便說道:「這話是說我呢?」鳳姐笑道:「不說你說誰?」平兒道:「別叫我說出好話來了。」說著,也不打簾子讓鳳姐,自己先摔簾子進來,往那邊去了。鳳姐自掀簾子進來,說道:「平兒瘋魔了。這蹄子認真要降伏我,仔細你的皮要緊!」賈璉聽了,已絕倒在炕上,拍手笑道:「我竟不知平兒這麼利害,從此倒伏他了。」鳳姐道:「都是你慣的他,我只和你說!」賈璉聽說忙道:「你兩個不卯,又拿我來作人。我躲開你們。」鳳姐道:「我看你躲到那裡去。」賈璉道:「我就來。」鳳姐道:「我有話和你商量。」不知商量何事,且聽下回分解。正是:

淑女從來多抱怨,嬌妻自古便含酸。(//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