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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典長篇小說

紅樓夢(40)

第二十回 王熙鳳正言彈妒意 林黛玉俏語謔嬌音(下)

寶玉在麝月身後,麝月對鏡,二人在鏡內相視。寶玉便向鏡內笑道:「滿屋裏就只是他磨牙。」麝月聽說,忙向鏡中擺手,寶玉會意。忽聽呼一聲簾子響,晴雯又跑進來問道:「我怎麽磨牙了?咱們倒得說說。」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罷,又來問人了。」晴雯笑道:「你又護著。你們那瞞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撈回本兒來再說話。」說著,一徑出去了。這裏寶玉通了頭,命麝月悄悄的伏侍他睡下,不肯驚動襲人。一宿無話。至次日清晨起來,襲人已是夜間發了汗,覺得輕省了些,只吃些米湯靜養。寶玉放了心,因飯後走到薛姨媽這邊來閒逛。彼時正月內,學房中放年學,閨閣中忌針,卻都是閑時。賈環也過來頑,正遇見寶釵,香菱,鶯兒三個趕圍棋作耍,賈環見了也要頑。寶釵素習看他亦如寶玉,並沒他意。今兒聽他要頑,讓他上來坐了一處。一磊十個錢,頭一回自己贏了,心中十分歡喜。後來接連輸了幾盤,便有些著急。趕著這盤正該自己擲骰子,若擲個七點便贏,若擲個六點,下該鶯兒擲三點就贏了。因拿起骰子來,狠命一擲,一個作定了五,那一個亂轉。鶯兒拍著手只叫」么」,賈環便瞪著眼,」六——七——八」混叫。那骰子偏生轉出么來。賈環急了,伸手便抓起骰子來,然後就拿錢,說是個六點。

鶯兒便說:「分明是個么!」寶釵見賈環急了,便瞅鶯兒說道:「越大越沒規矩,難道爺們還賴你?還不放下錢來呢!」鶯兒滿心委屈,見寶釵說,不敢則聲,只得放下錢來,口內嘟囔說:「一個作爺的,還賴我們這幾個錢,連我也不放在眼裏。前兒我和寶二爺頑,他輸了那些,也沒著急。下剩的錢,還是幾個小丫頭子們一搶,他一笑就罷了。」寶釵不等說完,連忙斷喝。賈環道:「我拿什麽比寶玉呢。你們怕他,都和他好,都欺負我不是太太養的。」說著,便哭了。寶釵忙勸他:「好兄弟,快別說這話,人家笑話你。」又罵鶯兒。正值寶玉走來,見了這般形況,問是怎麽了。賈環不敢則聲。寶釵素知他家規矩,凡作兄弟的,都怕哥哥。卻不知那寶玉是不要人怕他的。他想著:「兄弟們一併都有父母教訓,何必我多事,反生疏了。況且我是正出,他是庶出,饒這樣還有人背後談論,還禁得轄治他了。」更有個呆意思存在心裏。——你道是何呆意?

因他自幼姊妹叢中長大,親姊妹有元春,探春,伯叔的有迎春,惜春,親戚中又有史湘雲,林黛玉,薛寶釵等諸人。他便料定,原來天生人爲萬物之靈,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鍾于女兒,鬚眉男子不過是些渣滓濁沫而已。因有這個呆念在心,把一切男子都看成混沌濁物,可有可無。只是父親叔伯兄弟中。因孔子是亙古第一人說下的。不可忤慢,只得要聽他這句話。所以,弟兄之間不過盡其大概的情理就罷了,並不想自己是丈夫,須要爲子弟之表率。是以賈環等都不怕他,卻怕賈母,才讓他三分。如今寶釵恐怕寶玉教訓他,倒沒意思,便連忙替賈環掩飾。寶玉道:「大正月裏哭什麽?這裏不好,你別處頑去。你天天念書,倒念糊塗了。比如這件東西不好,橫豎那一件好,就棄了這件取那個。難道你守著這個東西哭一會子就好了不成?你原是來取樂頑的,既不能取樂,就往別處去尋樂頑去。哭一會子,難道算取樂頑了不成?倒招自己煩惱,不如快去爲是。」賈環聽了,只得回來。

趙姨娘見他這般,因問:「又是那裏墊了踹窩來了?」一問不答,再問時,賈環便說:「同寶姐姐頑的,鶯兒欺負我,賴我的錢,寶玉哥哥攆我來了。」趙姨娘啐道:「誰叫你上高臺盤去了?下流沒臉的東西!那裏頑不得?誰叫你跑了去討沒意思!」正說著,可巧鳳姐在窗外過。都聽在耳內。便隔窗說道:「大正月又怎麽了?環兄弟小孩子家,一半點兒錯了,你只教導他,說這些淡話作什麽!憑他怎麽去,還有太太老爺管他呢,就大口啐他!他現是主子,不好了,橫豎有教導他的人,與你什麽相干!環兄弟,出來,跟我頑去。」賈環素日怕鳳姐比怕王夫人更甚,聽見叫他,忙唯唯的出來。趙姨娘也不敢則聲。鳳姐向賈環道:「你也是個沒氣性的!時常說給你:要吃,要喝,要頑,要笑,只愛同那一個姐姐妹妹哥哥嫂子頑,就同那個頑。你不聽我的話,反叫這些人教的歪心邪意,狐媚子霸道的。自己不尊重,要往下流走,安著壞心,還只管怨人家偏心。輸了幾個錢?就這麽個樣兒!」賈環見問,只得諾諾的回說:「輸了一二百。」鳳姐道:「虧你還是爺,輸了一二百錢就這樣!」回頭叫豐兒:「去取一吊錢來,姑娘們都在後頭頑呢,把他送了頑去。——你明兒再這麽下流狐媚子,我先打了你,打發人告訴學裏,皮不揭了你的!爲你這個不尊重,恨的你哥哥牙根癢癢,不是我攔著,窩心腳把你的腸子窩出來了。」喝命:「去罷!」賈環諾諾的跟了豐兒,得了錢,自己和迎春等頑去。不在話下。

且說寶玉正和寶釵頑笑,忽見人說:「史大姑娘來了。」寶玉聽了,擡身就走。寶釵笑道:「等著,咱們兩個一齊走,瞧瞧他去。」說著,下了炕,同寶玉一齊來至賈母這邊。只見史湘雲大笑大說的,見他兩個來,忙問好廝見。正值林黛玉在旁,因問寶玉:「在那裏的?」寶玉便說:「在寶姐姐家的。」黛玉冷笑道:「我說呢,虧在那裏絆住,不然早就飛了來了。」寶玉笑道:「只許同你頑,替你解悶兒。不過偶然去他那裏一趟,就說這話。」林黛玉道:「好沒意思的話!去不去管我什麽事,我又沒叫你替我解悶兒。可許你從此不理我呢!」說著,便賭氣回房去了。

寶玉忙跟了來,問道:「好好的又生氣了?就是我說錯了,你到底也還坐在那裏,和別人說笑一會子。又來自己納悶。」林黛玉道:「你管我呢!」寶玉笑道:「我自然不敢管你,只沒有個看著你自己作踐了身子呢。」林黛玉道:「我作踐壞了身子,我死,與你何干!」寶玉道:「何苦來,大正月裏,死了活了的。」林黛玉道:「偏說死!我這會子就死!你怕死,你長命百歲的,如何?」寶玉笑道:要象只管這樣鬧,我還怕死呢?倒不如死了乾淨。」黛玉忙道:「正是了,要是這樣鬧,不如死了乾淨。」寶玉道:「我說我自己死了乾淨,別聽錯了話賴人。」正說著,寶釵走來道:「史大妹妹等你呢。」說著,便推寶玉走了。這裏黛玉越發氣悶,只向窗前流淚。

沒兩盞茶的工夫,寶玉仍來了。林黛玉見了,越發抽抽噎噎的哭個不住。寶玉見了這樣,知難挽回,打疊起千百樣的款語溫言來勸慰。不料自己未張口,只見黛玉先說道:「你又來作什麽?橫豎如今有人和你頑,比我又會念,又會作,又會寫,又會說笑,又怕你生氣拉了你去,你又作什麽來?死活憑我去罷了!」寶玉聽了忙上來悄悄的說道:「你這麽個明白人,難道連`親不間疏,先不僭後’也不知道?我雖糊塗,卻明白這兩句話。頭一件,咱們是姑舅姊妹,寶姐姐是兩姨姊妹,論親戚,他比你疏。第二件,你先來,咱們兩個一桌吃,一床睡,長的這麽大了,他是才來的,豈有個爲他疏你的?」林黛玉啐道:「我難道爲叫你疏他?我成了個什麽人了呢!我爲的是我的心。」寶玉道:「我也爲的是我的心。難道你就知你的心,不知我的心不成?」林黛玉聽了,低頭一語不發,半日說道:「你只怨人行動嗔怪了你,你再不知道你自己慪人難受。就拿今日天氣比,分明今兒冷的這樣,你怎麽倒反把個青膁披風脫了呢?」寶玉笑道:「何嘗不穿著,見你一惱,我一炮燥就脫了。」林黛玉歎道:「回來傷了風,又該餓著吵吃的了。」

二人正說著,只見湘雲走來,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們天天一處頑,我好容易來了,也不理我一理兒。」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愛說話,連個`二’哥哥也叫不出來,只是`愛’哥哥`愛’哥哥的。回來趕圍棋兒,又該你鬧`么愛三四五’了。」寶玉笑道:「你學慣了他,明兒連你還咬起來呢。」史湘雲道:「他再不放人一點兒,專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著見一個打趣一個。指出一個人來,你敢挑他,我就伏你。」黛玉忙問是誰。湘雲道:「你敢挑寶姐姐的短處,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麽不及你呢。」黛玉聽了,冷笑道:「我當是誰,原來是他!我那裏敢挑他呢。」寶玉不等說完,忙用話岔開。湘雲笑道:「這一輩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著明兒得一個咬舌的林姐夫,時時刻刻你可聽`愛’`厄’去。阿彌陀佛,那才現在我眼裏!」說的衆人一笑,湘雲忙回身跑了。要知端詳,下回分解。(//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