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報告文學

無牆的監獄 (5)

——中國生存現狀白皮書

II.說謊的物質

在這裏我試圖做的是把我們的世界倒轉過來,把潛藏最深,最黑暗的事實首先呈現在眼前,在確定我們看見了那不輕易示人的,充滿了蠻荒和辛酸的平行世界後,再來好整以暇地描述那我們生活於其中的表像世界 – 讓我們承認,那無疑是另一個蠻荒世界。

像是生活在被設計出來的,乾淨有序的攝影棚裏的演員,我們身邊的一切:昂貴的餐廳、時髦的衣飾、書店裏的新書、消費主義時代的電視節目無法遮蔽那佈景後露出來的,混亂的真實。時常,這妝點地十分華麗的佈景破綻百出。不要低估這些古國國民 – 人們假裝相信眼前的假像,把其他危險的,與這偽裝的假面背道而馳的事實視作威脅自己良心的洪水猛獸。在更近的這個階段,人們把一切假像作為護身符,把自己融入其中像一頭變色龍,把雷同的色彩擲回自己安身立命的環境和人群。我們允許謊言超脫真實而存在。我們忽略謊言的傷害性,與之並存而“無害”。一切不過是一場遊戲。這就是我們獨有的進化論。從什麼時候開始,我們進入了一種不反抗的清醒。我們進入了後謊言時代。

這種缺乏行動的清醒無疑是失敗主義式的。它意味著一種偽裝 – 假裝我們是自由的,假裝上當,內心卻心照不宣。我們之間達到了一種相濡以沫的默契,一種世故的犬儒主義。這樣的姿勢,不可否認,具有自救的功能 – 它幫助我們從無法行動的尷尬與罪惡感中全身而返。和文革時期全國陷入革命浪漫主義的集體顛狂不同,進入九十年代,所有的說謊者都知道自己在說謊。關於共產黨早已破產的意識形態,即使沒人相信,而所有的人也都知道沒有人相信,我們仍然不拆穿這個謊言。雪球一般越滾越大的謊言成了非戰爭時代的掩體,把我們從無法直面的真相解救。把我們從充滿了絕望之情的,真實的自我拯救。這種“我”的暫時懸掛和“非我”的勝利再度造成了一種不健康的,自我的內在分離。

在這樣的偽裝裏,喜劇式的反抗被提了出來,作為無法進行的真實抵抗之替代品。從這個替代品我們知道在二十一世紀的今天,我們對於自身身處的現實有多麼分歧的理解。或者,我們對於自身的責任有多麼歧義的承擔。然而或許,即便連這樣的提法也僅僅是一種無可奈何的偽裝?無論如何,我們必須分辨清楚,在集體偽裝上當的後謊言現象背後,是國家機器刻意製造的致命的,有毒的謊言。這樣的謊言決不是“假裝相信”就能消解的。而我們必須問,當人們習慣於以“假裝上當” 來逃避對謊言的反抗時,是否他們會在不知不覺中弄假成真,在潛意識裏吸收了謊言的毒素,站在和說謊者同一陣線上?是否,他們會養成另一種弄假成真的習慣,對於國家所詆毀的物件(或者相反,國家所推銷的意識) -如同文革時那樣 – 過於輕易地採取敵對(或擁戴)的態度?

已經從內部被拆卸的,無害的(舊)謊言,和由於真正上當而被視作真實的 ,毒害甚深的(新)謊言:所有偽裝上當的人危險地平衡在這兩者之間。這意味著我們遠遠不是自己所相信的那樣“自由”, 更不是我們所願意相信的那麼安全。當僅僅對於自身所生活的,光怪陸離的現在的理解就充滿了陷阱和誤區,我們又怎麼能確定自己能準確地判斷真偽,而非實際上再度成為了千變萬化,深識偽裝術的國家機器的獵物?

在這普遍的偽裝(偽裝自由,偽裝上當) 深處,是一種享樂式的個人主義。這裏的個人和啟蒙運動強調的,人完整的主體性有全然不同的意義。誠然,九十年代盛行的,一種自利的個人主義是以對抗國家機器宣傳運作的背景為前提的。在這樣的個人主義之下,個體的福利被放到了第一,也是唯一的位置上,而對自身幸福的追求成為天經地義 – 所謂的“人不為己,天誅地滅”。 這樣的個人主義對於啟蒙運動所強調的具有重量、覺醒的個體,在後者體質上的先天不足時,無疑有強烈的侵蝕力。而如果我們對自己足夠誠實,或許應該假設:這樣的個人主義是在啟蒙主義式的個體價值還未站穩腳跟時佔據,並誤導了我們的自我定位。稍後我們將回到這個問題。

在哈威爾所界定的後極權時代,意識形態機器的運轉不受任何人掌控,即或是國家最高領導人也不過是沒有臉孔的人,盲目地、但求自保地隨著機器的運轉而運作,缺乏真實意義上的投票權、否決權。所有的人都是權力運作的一個部分,每個人都是被監視者和監視的人。國家意識形態機器(或曰共產黨文化)作為一種抽象的存在是一種無法擺脫的附著物,挾持著人們朝毀滅推進。一個遊蕩在中國國土上的“幽靈”。一個附著在十三億人身上,以吸取他們的生命來苟延殘喘的惡靈。在這個意義上並不存在什麼國家領導人。整個國家已被挾持,所有的人籠罩在一個巨大的魔咒下,從施暴者、貪官到受害者,每個人都是放在共產黨祭壇上的祭品。

看透了這一點,我們就能更清楚地看見如今站在最高領導人的位置上,我們曾經寄以厚望的胡錦濤和溫家寶如何在極大的層次上不過是具有悲劇意味的籌碼。具體而言,當這兩位國家主席和總理的權力無法長鞭直下,直達遙遠帝國各階層幹部分土自治的地方,我們不得不看清楚了一個對於當今中國來說萬分重要的事實:我們誰也不能依靠。這是另一個歷史的吊詭:在威力無邊,自動運轉的意識形態機器下,我們事實上已進入了一定程度的無政府狀態。沒有人對這架機器具有完全的掌控權。這架機器掌控了所有的人,而在一種短暫的幻想裏,或許所有的人,由於他們無法看見這架機器巨大的全貌,它無遠弗屆的性能,以為自己具有某種萬能的權力,能夠淩駕在所有人的頭頂而不受懲治。從這裏推斷,全國濱臨白熱化的貪瀆盜竊正是建立在這短暫的,熱病式的幻想之上。

對於權力虛無化的理解有助於我們擺脫一個古老的慣性,即對於權威的依賴。當我們看見“權威”是如何深陷在無序的沼澤,深陷在自身的惰性以及更重要的,深陷在無限個他人平分秋色,相互挾持的權力場當中,或許,第一次,我們將徹底放棄對“大人”的期盼,轉而像一個充滿了自尊和自信,充分啟蒙了的人那樣,一切反求諸己。

新一輪的意識形態:後極權凹凸鏡下的貨幣經濟

為了加強我們對意識形態除了嘲諷式之外的抵抗力,有必要在這裏對其運作的不同形態進行剝析。共產黨之所以能在中國大地上以極不名譽的方式延續自己早已過了期限的生命,和它不斷變更策略,以粉彩塗抹意識形態的外衣有根本的關係。我們需要識別一件重要的史實:正是因為前蘇聯在經濟民生上的重挫,使得戈巴契夫發動的,由上自下的政治改革成為一種必然。相反的,除了民族固有的封建遺傳基因外,正是由於中國在經濟改革上取得的重大斬獲(不論其所付出的代價是什麼),使得中國不可能由體制內採取真正的政治改革。經濟的飛升同時幫助國家機器把具有資本主義萬般情態的意識話語挪借過來,為共產極權所用。這兩者詭異的結合,如我們今天所見,是果然成效斐然的。而毋庸贅言,這斐然的成績是建立在九億人民的犧牲,和全體人民的精神廢墟之上。

由於權力結構以及社會體系的複雜化,也由於資本主義與共產極權的匯流,狡猾的國家機器所鑄造的新一輪意識形態不再是單純地由上而施的,一種易於識別的偽意識。相反的, 層層相扣的意識相互薰染,模糊了彼此的界線,也同時削弱了我們的警覺性。在國家內部空間與日漸開放的社會空間不能避免地交彙之下(無論這個社會空間是如何受到限制,並穿上了偽裝),僵硬的國家意識形態亟亟於吸收種類繁多,時髦的消費主義話語,意圖在進入新的社會形態後蒙混視聽,繼續誤導、操控人民的心靈。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意識形態如同水涔入土一般,無法抗拒,無法逃避。這一點從另一個角度證實了“天高皇帝遠” 這個上古時代的烏托邦不再適用於現代化了的共產極權。我們與這架國家機器之間的較量,在很大程度上,因此是對新一輪意識形態的突圍。這個突圍需要同時在兩個層次上實行:在判斷上的敏銳,以及或許更緊急的,締造拒斥既有意識形態的,開放,多元的意識。

即使在國土偏遠的僻壤,國家機器依舊能把你找到,識別,貼上標籤。在鄉村和偏遠的省城,電視和廣播器肆無忌憚地作為意識形態機器晝夜播放。在川藏高原上的一些鄉鎮,只有一個頻道的電視節目如同數十年前的文藝表演一般,任意切割解放軍時代的黑白片、抗日紀錄片,粗糙地插入鎮黨委書記、鄉書記、村書記的講話。我們需要留意的是,在這些貌似原始的意識形態傳播裏,明顯地參雜了資本主義形式的廣告和話語。農村的廣播不再和十年前一樣是國家行為,而是村書記和個體戶(藥商、農藥商、肥料店) 對農民的聯手剝削。也就是說,日夜轟炸村民耳朵的不再是政治,而是經濟炸彈。在松潘(邊疆古鎮大唐松州) ,鎮黨委書記對著他幻想中的觀眾不斷上下左右筆劃著如一管短槍的食指,滔滔不絕地訓話,講話內容不再是關於國家利益,而是地方經濟發展和地方建設,以及人民對此達到充分認識的必要。

在共產極權與資本主義合謀,進行非個人化以及人的工具化的雙軌同奏後,無產階級專政的馬克思主義被偷天換日,原本清教徒般禁欲,以奢華為罪惡的人民共和國在經濟改革四分之一個世紀後改頭換面,全國各地城市鉤勒的天空線節節攀升,江浙沿海地帶蓋起了一棟棟色彩繽紛的微型城堡 – 這是農民帶有比賽意味的童話房子。不過,我們要留意一些細節:他們多是向親人舉債蓋起來的房子,房子內部時常沒有裝修,樓梯沒有欄杆,二樓全空裸著水泥,窗戶是幾個空洞的大窟窿。

通過各種渠道,意識形態潛入人們意識的最底層,無數可以觸摸,可以佔有的物質如椅子、衣飾、建築等也成為它並不十分無辜的載體。和這個現象異曲同工的是,後謊言時代不再僅僅倚靠詞語,卻有無限繁衍的物質充當難以抵禦的意識催眠器。仿佛是一種救命的替代法,豐盛的物質本身成為雄辯的,把人們從不愉快的真實解救的謊言。

一方面一天天增長,滿溢出來的物質(那些高樓大廈那些商鋪茶館)遮掩了它身子底下壓著的工人骨、農人血和更昂貴的,我們的精神。在極度真實的意義上,物資的豐盛遮蓋了我們做為個人(也就是自由主義啟蒙運動耿耿於懷的個人)的貧窮。這不啻是一個對於真正的人的生存而言十分危險的悖論。另一方面,緊隨著晚期資本主義的文化邏輯,真實可感的物質與無限繁衍、複製的資訊物質一道編織了一個虛假與真實難以區分的世界,或曰超真實hyper-real的世界,使得真實失去了意義。物質本身即謊言—-到了這裏,我們從反面意外地抵達了一個十分古老的理論,即視萬物為幻象的古典佛教義理。(待續)(//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