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夫:洗澡
牢獄裡有些人道主義實施,這是監獄長的法外施恩,至今想起好笑也有趣。今天說說洗澡節吧,我稱它為今節日,那是在新年前的一年一度的唯一機會。那感受有點像楊伯老給喜兒買了紅頭繩(樣板戲“白毛女”之頌),只是個個犯人模樣不爭氣罷了。
這樣的洗澡是把犯人趕出來像放露天烤鴨,全部赤裸裸在寒風凜冽的地壩上進行。如此這般的大城市的區級看守所,屬國家的正式監獄──尚非農村工廠或者街道派出所裡的私設公堂──居然室內沒有修建犯人吐故納新之地,匪夷所思。如果讀過我曾經寫的“解溲”之述,就理解這狹小的房間裡只有水桶便桶,僅供飲用拉撒的狀況。這原因只有歸功於當年北方農民來打垮南方城市以後,抄槍撈扁擔推獨輪車的都當了基層小官,原本有祖祖輩輩不洗澡的老習慣。不知今天是否還保持著這樣的“光榮傳統”。龍的傳人,身子可以成年累月不沾水,會不會長出松樹那樣的鯪甲,倒是不可外泄的天機。姑娘可成美人魚,小夥子龍得怎麼樣,難說。那牢房從1951年到我進去的七十年代末,整整快三十年了,還把洗澡當“年終結算”。 平常,牢裡人多的時候那點水僅夠勉強飲用,人少呢,每人分到面盆的三分之一,洗臉還勉強可以。我曾在工廠裡每天下班要進浴室,在牢裡我看愛清潔的犯人,就用盆裡這點水擦身,毛巾浸下去提起擰干,再下去,再提起,一遍遍從頭到尾的摩擦,皮膚變得通紅,這麼天天,月月,年年的做,比讀立竿見影老三篇有效,我也非“入鄉隨俗”不可。
牢房半圍的大院壩前面有坎,坎下有片不到半個籃球場的不規則小壩,壩間有個水池和小紅磚房,房裡只有一兩個水龍頭,那是給紅毛勞動號常有擔抬挑拉,汗流浹背的干重活後可以輪流在裡面沖洗。這對我們只能做臨時更衣處,被囚犯叫出來穿過門前的大院壩,進小屋後出來就成了光溜溜的黃鱔。這下子水池旁邊擺個大木桶,不知是不是廚房裡裝豬潲的家夥給騰出來臨時代用,要真是這樣,那位英國作家喬治·奧威爾描繪的動物莊園裡的拿破侖就更有理由論証“四條腿好,兩條腿壞”的真理。看過日本老電影的,洗澡就是那樣的辦法,一個人浸泡在裡面很可以的,讓十幾個囚犯赤身裸體,就只有圍著木桶爭先恐後用水瓢舀水自澆,場面熱鬧可睹。臘月的重慶也不暖和,開冰口(皮膚甘裂)長凍瘡的多見。四川盆地,冬天干冷寒燥不遜北方,但從來沒有防寒設施,平民百姓在家只有生火爐洗澡,那年代還沒有家庭浴室問世。犯人露天洗澡發抖抵抗還行。
那是在牢獄裡第一次過年前幾天的一個上午,我見一個犯人半彎著腰,將臉緊緊貼在門縫看外面,嘴裡連連發聲。“咦!都脫光了嗦?就這麼在露天壩上沖啊,嘖,嘖….!”他也進來不久,在開眼界了。
“你‘嘖,嘖’做啥,這是牢獄裡的規矩,年底洗澡。”炕板上有人對那看稀奇的說道。與此同時,我們的風門都給關閉,監獄長遠遠的監視那群活蹦亂跳的赤身者象一群泥鰍滾動。有人數了數,第一天上午洗了五個房間的囚犯。中餐以後要睡覺,廚工上午燒水,下午不干了,當然,監獄長也不願整天這麼監控。為此,整個牢房的洗澡安排進行了三天。
第二天輪到我們。
“九號的准備洗澡!。” 監獄長就對我們號房喊著。當十號的犯人都洗完回到牢房,紅毛又挑來燒燙的熱水倒進大桶。這下聽到告示,大家都忙忙慌慌准備,拿毛巾端臉盆,去掉襪子打赤腳,有的被冰涼的鞋冷得想跳,有的棉衣脫了就縮縮打抖,穿脫之間“千姿百態”,牙齒間咝咝有聲,被關押者想見天,難得機會,興奮之情,躍躍欲試,一年一度的格外感受,能不珍惜。
那天的天氣陰沉,沒有一絲太陽,室外陰郁的灰白景色,天空像積年的老牆從九霄倒下,高高的懸在頭頂,牆上深淺的圖案就是象那稀奇古怪的雲霧。當大家被叫出去之後,各自手拿自己──叫家人送來交給門崗,然後經檢查之後由監獄長轉遞──的毛巾香皂肥皂,到小紅磚房裡先脫得精光後出來,十多個犯人就圍在木桶邊,大桶裡燒湯的水熱氣騰騰,犯人們蹦蹦跳跳,僅有兩隻水瓢,你爭我奪,澆一飄在身上,燙得象觸電似的痙攣,舞蹈病般的搖擺,那水也燒得可以,燙不傷而又讓皮膚受不了,似針刺火燎,片刻而後又冷得哆嗦,水瓢在水面被這手抓來,那手奪去,噗嗤呼噓的聲息,彎腰昂身的潑洒,這人上跳,那人下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雙手橫豎左右搖來擺去,渾身自拍唏哩嘩啦,泡沫亂沾,動態敏捷。每當紅毛挑來燙水,有人耐不住要往裡面摻進冷水,有的說可以了,怕燙就涼一下再洗,有的囚犯急急忙忙把水池裡的冷水舀進大桶,用手一試,感覺燙得可以忍耐為止。這樣赤條條的吵吵嚷嚷,水聲潑得噼裡啪啦,從這人身上到那人腳下。只有天空的飛鳥劃過,怪叫兩聲,不知是在慶祝還是咒罵。
離得遠遠的監獄長站在高高的房檐下,佇立在廊邊上,背著手看著我們,他不動就像廟宇門口醜陋的羅漢塑像。他也沒限制時間,看看多數都洗完才催促:“好啦,好啦,你們那幾個不要太羅嗦,別的牢房還要洗。”動作再慢的,也不得不草草沖洗穿衣。天冷容不得人久呆,加之這樣劇烈運動,要消耗極大的能量,餓得快的犯人,當然越快結束越好,免得感覺昏迷而搖搖欲墜,蔣介石曾說以時間換空間,幸好他老人家跑得遠,享受不了這樣的待遇。
“今天糟糕,我們都被女犯看安逸了。她們的門也有縫隙,。”洗澡完畢回來的犯人們嬉皮笑臉的議論紛紛。
“那倒是,女牢關的又不是觀音菩薩,十五號正對院壩,直觀好方便,你我今天虧了。”
“你莫想得這麼歪門邪道。”
“你我都要從這裡的門縫看出去,難道她們不看麼?哼!不看白不看。”
“哈哈,我給你們講個故事。那年頭有的住房是木版隔牆,較寬的縫隙也能做“觀察哨”。曾經我們的街坊鄰居,有一次幾個十多歲的小女孩玩耍在家,聽見隔壁有水聲,好奇而悄悄觀的看,那是個年青小夥子,比女孩們大幾歲,他不知不覺成了最佳模特,健美身體讓女孩們樂趣“豎”生。誰知後來幾個女孩吵架鬧翻,把這事捅出來,成了笑料。”
“你想看她,她還不是想看你,女犯多為作風問題,打架,偷盜的活她們不介入,反動派嘛,可能也是鳳毛麟角。”
那時候的張志新,李九蓮等還未見報。
“這很不公平,為什麼我們就被敞開洗澡,不把那些女犯也敞開洗洗呢?”
“你這家夥,還想不想別的嘛。監獄長對她們連風都從來不放,你還想看漠河(白看稀奇)。”
“這還不好解釋嗎,一是女號房裡關押人不多,二是她們時間在這裡不長。”
說說笑笑的囚犯們,就開起渾玩笑。有的說到西山坪勞改農場裡的管理怎麼和女犯勾搭成姦。我前不久讀到章詒和“往事”裡的篇章,有女犯與男人野合之據,階級斗爭真是無處不在啊。
初來芬蘭時,每周末有夜間開放電視,偶爾一次我看到節目裡有出場的男主角讓女觀眾開心揭密,他環走在觀眾席前,還真幾個女孩不信邪,拉開他的內褲(他也只穿了那點)望裡面瞧了就哈哈的笑。牢獄裡的男女從來不可能有聯誼會。像章詒和說的那樣還有野合的機會,連想都不能想。真是奇怪,監獄長考慮真周到呢,怕是也有恐女症。
2005-8-17@(//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