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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活萬象

唐夫:掃盲年代

【大紀元8月14日訊】記得小時候,故鄉樹木較多,綠蔭五彩隨處可見,小草與蝴蝶搖曳,飛鳥共霞光洒金,磬藍的天空與人為善,冬夏的長江青黃如序,隻要不下雨降霧,就會天地分明,纖雲弄巧。浪遏似的川東丘陵,街道雖然破舊凌亂,還有古樸原始的風韻,環境也較為潔淨。在五十年代重慶市中心隔江的南岸彈子石地區,這裡有兩條依山臨水的分叉主街:一條由江邊的碼頭上數十米平行,沿江下游蔓延到裕華紗廠(後改名為重紡廠)門口﹔另一條直上陡坡臨街伸向石橋集市再分支到大佛段。

我的住家就在臨江的這條街中段,地名在楊家灣到竅角沱之間的森昌泰街,那裡有兩家相隔不遠的小人書攤,十多平方的空屋裡幾條矮矮的木凳竹椅,僅供兒童就坐閱讀,時間不限,一般價格為一分錢一本,新書兩分錢。牆上一排排拉直的繩索上卡著一本本連環畫,三國,水滸,紅樓夢,劍仙俠客,聊齋志異,還有戰爭的,戀愛的,古典的,現代的,各類故事,豐富多彩。孩子時候不懂留戀生態,但那些小人書卻讓我的心靈留下深刻烙印。要說我的童年享受,就是在那最不懂事的時候接觸到人生的真諦。五歲以後,水桶,碗碟,掃帚像枷鎖般的依戀著我,甚至還要當弟妹們的“保姆”。扯遠了,還是說我那可愛的小人書吧。

每當我一翻開那巴掌大的紙面世界:神態與表情,行不見動,說不聞聲的景物,由黑白線條的圖案,童心便隨那頁頁的蘊藏,翻開一個天上地下,飛禽走獸,神仙皇帝,山水川原的境界。人間的喜怒哀樂,時空的古今中外,世情的苦惱悲哀就這麼“輕飄飄”的進入我的內心,早早就把東周列國,西子昭君,張飛岳飛的打成一片。內心的感受,怕成年人飲酒抽煙也難比。我隻要看到這些花花綠綠,人人馬馬(這是重慶話)的連環畫就會手痒,恨不得將那牆上挂的串串本本都看完。那是多麼舒暢的時刻啊,集萬馬千軍於一紙,就淑女秀才以雙目,無論多麼剛強勇將,如此坦率的義士,老深謀算的韜略,奇遇良緣的結果,正邪之間,強弱之分,遇合之別,都栩栩如生在我眼帘。不知英國哲學家邊沁三歲能讀歷史書籍,和我翻連環畫是否有異曲同工。盡管如此,我連這樣的機會也不多啊。

隻要一進書攤,我禁不住想動手取摘,那麼靜靜的坐著翻閱,心情愉快舒暢,整天不離開也心甘情願。但囊中羞澀,沒有一分一文的時候居多,隻要掌心裡沒有捏著最小的鎳幣(那時還管用),就會被書攤老板拿著小棍條,表情嚴肅,目噴凶光,對我指點告誡:“去、去、去,有錢再來,別在這裡瞎摸。”那不耐煩的語氣,足以嚇破膽兒。好在可以傍觀,坐在別的孩子身傍“依靠”著掃描,就不會受到干涉,那年頭不講經濟規律,書店老板更不以規律待我。如果“依靠”著的持書者久不翻頁,我會毛焦火辣的盼呀盼,做聲不得,心裡默想:這麼慢,翻得了,翻呀,哼!當然,我還不會用痴呆等詞匯責備“主人”。

一旦我有了錢(多是外婆笑嘻嘻的給與,或偶爾賣了潲水的恩賜)就往小人書攤跑,那是我“莊嚴肅穆”的地方。最先愛看打得鬧熱,殺得凶的,談情說愛後來也喜歡,稍微長醒了點喲。那時候我就知道了要離刺慶被倒提灌水,荊柯刺秦王端上魚盤,李香君笑得可愛,紅樓夢淚眼如悲等等,就憑那點感觸,讓我上學前幾乎對中國歷史文化大體有了脈絡,然後再由圖像到文字,就比較明晰了。人間的事,萬變不離其宗。小學二年級我能讀報和少年文藝等,三年級愛讀一般的小說和雜志,四年級能咀嚼比較古典的作品,五六年級更是無書不看(指文藝)。學科中,我對語文駕輕就熟,不聽課,作文當兒戲就完成,而且從來沒有低於70分,這已是那時候的中上水平,讓我滿足,比較同樣調皮的同學,他們隻有留級補考的份。其實,要說我的功底,就那點小人書的積累,不落窠臼於夫子,學而實習之也。

至今還覺得自豪的是我在小學畢業考試前十分鐘,夏天裡的學生都容易口渴,那年頭飲料這東西沒有聽說,學校裡公用開水桶小得可憐,被學生團團包圍,疊起羅漢“搶”燙開水。一個比我低一年級的大個子學生將他的杯插進來把我正在接水的水杯壓低,我再壓回位,他火了,連罵帶拳打過來。哈!這下對了。我連連回敬,打得他大哭不止,糾纏我不放。圍觀叢叢,呼叫吼喊助威的學生大樂,驚動了教師,跑過來拉開,就把我狠狠拖到辦公室交給班主任。那可是最後的考試,最嚴肅的時候。老師根本不問事情經過,當我吊兒郎當對付最後“晚餐”。等他訓話松了口氣,才想起我該考試,那九十分鐘的時間(記得平常課為五十分鐘)已經去了一半,他讓我就在辦公室裡作文。才經“暴亂”之後,我卻能立即聚精會神下筆完成一篇,而正規的考試時間還沒結束。記得考題是“我的志願”,我瞎編亂造為將來參軍守衛邊疆,並以夢境代替我在邊境線上如何的英雄。哈哈,一篇假話倒獲得85分,居全班最高。那年整個斑上考入正規中學四名,我為其一。為此,算我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光輝歷程”。

初中我對小說入迷,亂看書,凡到手的無不立即一鼓作氣方休,經常夜間我在蚊帳裡側身斜偏,目光看得發酸,一本書恨不一氣讀完方休,非被強迫關燈而不罷休。白天上學來回的路上,走熟的路由第六感觀支配,書本牽動情感,腳步自動導向,我就天天這麼去去來來,看書像煙鬼與鴉片,把那年代的流行書籍幾乎讀完,一本苦菜花我讀了兩遍,至今一點印象沒有。但林海雪原裡的少劍波和小白茹之間的正規名堂,今人遐思。當然,紅岩,青春之歌這類這些瞎編亂造的文字,也擠進了我的視野。

說不清的書,不知不覺看了多少,不好意思排流水帳了。記得那時候每學期初發的語文課本,我一兩周就讀完所有篇章,便不再感冒,課桌面被我用刀子挖個洞,課外的書在下面移動,發現了被沒收,賠償別人總是弄得我很難堪,找老師要回不可能,隻有“挖肉補瘡”,用另外的好書償還,還要賠好話。所以,讀中學的時候,我的成績都是中等,這樣朦朦混到文革,就再無讀書機會了。那年頭把讀書人叫老九(此語出自元代吧,人分十級,儒僅比乞丐高一等),讀書人都悔恨自己讀過書,我也覺得恐怖,真怕越來越反動而卑賤。我父親是工人,僅能讀報,親友中沒有文人,工廠的貧民區,周圍的孩子更是混混。對讀書的愛好,我是由連環畫開始,想不到童年的“惡習”,潛伏為痼疾,一但有機會,便舊病復發。而我讀書從來沒有想過是在長知識,後天之樂而已。

文革裡,我再沒有讀書機會了,小人書也早已絕跡,我先屬紅衛兵頭目之一,散發傳單,寫大字報,干過的唯一壞事是被頭目組織去抄家(這篇在心目中,將來我會寫出來),有派出所的戶籍在安排,我們去襲擊在夜夢中的一戶,那是在“舊社會”做了職員的人家。這對我內心震擊巨大,知道社會走火入魔,已非人道可言。

之後,我瞎糊糊混到一九六六年的九十月就串連去,回來後同學來千呼萬喚,有琵琶也不露面,武斗隻聽槍聲頭頂,絕不出門。斑超曾經投筆從戎,我隻有棄文就武,揮拳弄棒,壓腿舉重,很熱衷的堅持數年。當學校圖書館被砸時候,我一聽就去渾水摸魚,看一堆堆的書在地上,書架歪斜,有的倒地,有的破損,匆忙做賊心虛的瞬間,我揀回了中國文學史不全的一套(先秦兩漢至魏晉南北朝),那是北大和清華大學合編的閱讀資料,那樣的書對我那時,簡直是嬰兒穿西裝似的不宜,但我還是喜歡玩讀,畢竟不是小說,興趣大不起來。然而,在沒書的年代,我隻有翻了再翻,對其中的一些詩賦和散文品嘗出點味道。也許今天我能寫想寫,是源於那點默化。

下農村當知青沒有書看,偶然間走訪到一位農村中學教師家,見他的家裡有唐宋時期中國文學史,我借來閱讀,最後離開農村居然也帶走,這近乎於詐騙的事我至今內疚,無法挽回。

進工廠我做鉗工才二十歲,新廠一切不健全,圖書館沒有,到區裡借書,那學識翩翩的圖書管理員看我貪婪,就泄密說以單位來借不限量,我回廠問團支書要蓋章証明,她沒有當回事就辦理。這下我借書就狼吞虎咽了。

遺憾文革還在“尚未成功,仍需努力”中,幾乎所有的書都列為禁品,唐詩宋詞根本就無影無蹤,更別說小說類﹔就有,圖書館理員早當毒草看待,不燒掉便是萬幸。隻有馬列的東西,又枯燥又干癟,那是當時的經院哲學,我硬著頭皮讀了點,居然後來自己還買了歐洲哲學史簡編和一些別的理論書籍。

但那年代,真正的哲學書籍不見,書店裡的多是講打斗的革命書。其間,偶爾在私下裡也得到點歐洲文學書籍,比如巴兒扎克,雨果,莫泊桑的作品。一位“居心不良”的女士借給我了一本外國文學史,看我對她沒興趣,不幾天就說要回,害我連夜“苦斗”。從那本書中我知道了歐洲文學的脈絡,遺憾無法“愛屋及烏”。

一次我從工友那裡見到本宋詞一百首,說隻給半月,我急忙從下班到夜裡手抄,然後裝訂出來,將裡面有趣的──如東坡作品──寫在紙上貼在蚊帳裡,睡覺時候背一首。這純粹是興趣所以,沒有師長,沒有朋友,沒有環境,我竟然這麼對書籍胡弄,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當年愛這些為人不齒。稍不慎就要被注意,為可疑分子,要是家庭出身不好,就更危險。那年頭神莫大於說假,福莫長於無知。不讀書的,方能言不召禍,行不招辱。那時候隻要祖宗三代文盲,便豪情滿懷,升官在即。發傻的年代,大腦缺碘的才平安無事。

和讀書徹底絕緣是我寫大字報反書記,職稱被越定越高,反黨,反社會主義﹔反乾坤,反宇宙沒有明說吧。三年坐牢出來,萍蹤浪跡,做木工,當臨工,為照像個體戶,小百貨生意,買機床開廠,重返商場,直到離境。從坐牢起到出國這十幾年,有家有室有孩子,沒完沒了的雜事,忙得凌亂,隻有見書興嘆,惶惑不已。

1987年我扔下生意自費到外語學院讀書,才一月就因駕馭摩託沖馳在風雨中,被大卡車把腦袋撞破(責任全是對方,我寫在“運氣”文中)。最後1989年我設法獲得南美國簽証,一年後到芬蘭,這裡學英語,芬蘭語,佔據了我的所有時間。市圖書館裡那套厚厚的上下冊──英語美國文學史和劍橋英語優秀文選──成了我的最愛,就潛伏在裡面成年閱讀,最後忍不住翻譯,才有漢語久違之感。譯了幾篇之後,覺得還是寫自己的好。為此,不知不覺便寫出了對芬蘭感受的三篇散文。當樂趣玩字。

生活在海外,本該入鄉隨俗,熟悉當地文化。而故鄉又像張畫皮,無論過去是淑女,現在像妖怪﹔美麗也好,恐怖也罷,總丟不下。算時辰我來人間半個世紀,一身皮囊,滿目風塵,渴望將自己平生所見所聞寫出,才想到讀書,想到長江滾滾的流逝,想到童年,有時覺得老天不公,又覺得天網恢恢。

時過境遷,古樸原始的重慶已經面目全非,我再也沒有機會走進那樣的房屋,玩賞在小人書攤,坐在別的孩子身傍“依靠”了,也不可能在課桌上挖洞,為一杯開水與人打架。所以,至今我還寫不出好作文,留級和補考的機會更不敢奢望,要有,我當然巴心不得。

唉!記憶中的小人書,以及童年和故鄉,還有那蚊帳裡讀書和背宋詞的夜晚……多麼留戀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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