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難以應付的芳鄰

淩凱一覺醒來已經近中午。昨晚一直在書房裏工作到淩晨，所以起遲了。

拉開臥室的百葉簾，外面陽光和煦。他換了運動衣去曬臺做運動。

週末的社區，比平日裏繁攘些。不斷有汽車從車庫駛出。對面的公寓樓下，有拖車拖著帆船走，金髮的男孩女孩在一旁歡呼躍躍著。早春裏有這般的好天氣，孩子們當然不會放過出遊的機會。

淩凱踩上踩步機，旋轉的加快使他的肌肉微微繃緊，他的心情開始放鬆。淩凱喜歡運動，激烈的運動仿佛一台高速離心機，將所有的繁雜的思緒都迅速沉澱，他的心境會立刻變得清澈，如同抽離了一切雜質的透明液體。

天空在淩凱的眼前晃動著，隨著他踩步的節奏，仿佛一道道藍色的抛物線在揮舞。淩凱就會聯想到天體的運動，日月辰星，都有自己運行的軌道，偏離了的，最終就會成為墜落的隕石。人生大約也是如此。人生有自己的路徑，宿命就仿佛最強大的向心力，將生命牢牢禁錮在它該走的軌跡上。可是人的欲望卻是天生要與這宿命爭一爭的。欲望在人生的每個切點上，與宿命拉開直角拼殺，最終誰可以征服誰，淩凱不知道。也許這種爭鬥愈強烈，愈容易導致第三方的介入與獲勝。這第三方的名字叫做災難。人生的災難多緣於欲望對宿命的抗爭。

在自己的一生中，無可避免的有許多想要抗爭的時刻。淩凱是不願意背離自己心中的欲望的。人應該真實的活在每個切點上。幸福與快感就誕生於你想飛馳出去的那一瞬，儘管最終你沒能夠，你終究要回到這世間的軌跡上來。但是你有一個願望，幸福和快感都來自於這樣的願望。淩凱有時想這願望是實現不得的，一已實現，人生的張力就會消失；願望的實現就是與宿命重合的軌跡。因此幸福與快感都是虛幻的，是生活不會到達的某個方向的向量標記。人的心永遠朝著幸福的方向張望，生活才不至於沉淪。

一會兒淩凱覺得有些累，但是他還堅持多踩一下。這段時間他很少做運動，工作實在太忙。產品展覽會結束後，西電同敘利亞官方進行了長時間的談判，他的光網路被提到了議程上來。敘方表示看到這個產品的小型類比介面後，會正式簽約，並支付百分之三十的預付款。西電決定由淩凱和周宇一同組織完成這個專案的初步模型，並在下個月舉行產品的發表會。時間非常緊，淩凱同時還在做他的媒體接入控制協議，每天忙得運動自然減少了。

昨晚他熬了個通宵，媒體控制接入協議的波段分配方案基本告一段落，這使他略微感覺輕鬆些。他從踩步機上下來，拿毛巾擦汗。

樓下忽然熱鬧起來。一輛綠色的保時捷敞篷車停在了單元門口。車上的男孩子吹起響亮的口哨。淩凱臉上出現一絲笑意。男孩是來找他的芳鄰的。

果然對面響起了一串風鈴聲，邱麗麗每次關門開門，門上的風鈴就叮叮咚咚的。很快邱麗麗出現在樓門口，她穿了件明黃色的的短風衣，長髮用頭巾包起，明顯是去兜風的打扮。出門就往跑車上爬，坐定後一抬頭看見淩凱站在曬臺上，立刻又從車上跳下來。

“嗨！你在做運動呀！”邱麗麗朝樓上喊。

淩凱微笑。

“為什麼不打網球？我很久沒看見你去網球場了。踩步有什麼意思啊。”邱麗麗接著喊。

“最近工作有些忙。”淩凱說著想回房間。他不習慣和人樓上樓下喊話。邱麗麗聲音又大又急，既怕他聽不清楚又怕他跑掉的樣子，路上就有行人朝淩凱處張望。

淩凱做了個手勢示意邱麗麗上車，說了句：“玩得開心點！”轉身回房間。邱麗麗好像又喊了句什麼，他沒聽清楚。

一會兒他淋浴出來，擦了擦濕頭髮，又找出牛仔褲和襯衫換上。他打開冰箱想尋點兒吃的，卻發現裏面除了麵包什麼也沒有，心裏盤算下午非去購物不可了。他吃了兩片麵包，正要進書房給憶眉打電話，門鈴響了。

他開門。邱麗麗站在門外。

他剛要問她怎麼剛出去就回來了，邱麗麗搶先說：“淩凱幫幫忙，我明天要交作業。”

“什麼作業？”

“教授讓我們作一個員工登錄用表格的程式，我做了就是列印不出來。”

邱麗麗說：“幫幫忙最多用你兩分鐘。”淩凱想想說：“你不是要出去玩兒嗎？”“取消了！作業做不好我不玩的！”邱麗麗很堅決的樣子。淩凱就問：“那你剛才準備去玩時，怎麼沒想到作業呢？”

邱麗麗不說話，心裏罵：死人，問這麼無趣的話！

淩凱看看她半垂著腦袋，左手拽著張軟碟，右手拿了本雜誌，很洩氣的樣子。他有些好笑，就說進來吧。

邱麗麗跟在他後面進房間。淩凱進書房，邱麗麗還要跟，淩凱回頭看她一眼，邱麗麗只好在書房門口止步。

淩凱把手提電腦從書房裏拿出來放到餐桌上，輕輕關上書房和臥室的門。他在餐桌邊坐下，見邱麗麗把門似的還立在書房門口，就說：“站著幹什麼，軟碟裏是你的作業嗎？拿來吧。”

邱麗麗把軟碟交給淩凱，看他把盤插入手提電腦，自己一邊站著。

淩凱開始看她的作業，“你去沙發上等吧。”

邱麗麗坐在沙發上。翻了會兒雜誌，她開始環顧四處。帶家私的公寓，和對面她那套沒什麼區別，蠻單調的。

看看淩凱還在改她的作業，邱麗麗坐著就有些難受。她天生好動，先是晃了晃膝蓋，又用左腳踢了一下右腳。終於她從沙發上站起，走到窗前，陽光真好，她忽然有些後悔，這時候兜風多酷啊，怎麼剛才看見淩凱，就跑回來做作業。

淩凱這個人，很奇怪呀。邱麗麗偷偷想。

邱麗麗的生活中從不缺乏男伴，小時起就這樣。這些男生有些可以相處的近一些，比如當男朋友吧；也有些只是一起玩啊，吃飯啊，或者別的什麼的。邱麗麗身邊的男生有遠有近，她從不刻意去安排，只是任由自己的性子和喜好。這些男生哪一個都比淩凱離她近。淩凱呀，從第一次看見他，他就離自己遠遠的，年齡，性情，經歷，是這些把淩凱和邱麗麗隔的遠遠的。但是，生活裏會有這樣的突發事件，這種事件的發生叫做偶然，偶然的一刻，邱麗麗和淩凱忽然挨得很近很近，比方那個下雪的夜晚，比方她來找公寓的時候，坐在流覽車上看見淩凱回家，邱麗麗就很想和淩凱做鄰居，而他對面的公寓恰巧又是空的，這些偶然讓邱麗麗走近淩凱，邱麗麗還沒有感覺到這是緣份之類的東西，邱麗麗對感情的認識從未上升到理論高度過。邱麗麗就是感到在某個偶然的時空，一個原本離她很遠的人，忽然向她走近。邱麗麗就發現她好喜歡他與自己走近，他可以再走近一點，再走近一點，比所有人都近，原來最遠的人竟是自己希望可以近到放在心裏的人啊。邱麗麗這麼想著，臉都紅了。

“你要是口渴，自己去冰箱拿飲料。” 淩凱的聲音在邱麗麗背後響起。

邱麗麗並不渴，只是自己站在窗前胡思亂想挺不好意思的，於是她走到廚房，打開冰箱，裏面空蕩蕩的，邱麗麗抽抽鼻子。

淩凱才想起冰箱裏什麼也沒有，抬頭朝邱麗麗笑笑，真抱歉。

邱麗麗看淩凱笑，很高興，從廚房溜過來繞到他身後。“我是不是做得很糟？”她看見淩凱在把她的一行行字元打上雙斜線。“還可以吧，初學都這樣，別著急。”

邱麗麗喜歡淩凱全神貫注給她寫功課的樣子，濃密的黑髮半濕半幹，剛換上的棉質襯衫散發出清爽好聞的味道，她很想去摟淩凱的脖子或者捂他的雙眼。但是她不敢。

她從淩凱的身後溜到他側面的椅子上坐了下來。

“課程上你還適應嗎。”

“還行吧，上星期資料結構測驗，我得了100分。”

“是嗎？”淩凱看著她那些亂七八糟的程式，有點兒不信。

“嘿，對我沒信心吧。我真的得百分。我有考古題。”邱麗麗十分得意。

“我有一同學，他那兒簡直就是考古題集散地，各個教授的都分好類了。他的宿舍人稱CS白溝。我從他那裏拿的試卷拷貝。考前翻出一份，是位叫李陽的前輩答的。”

邱麗麗講的興奮，把腿擱在凳子上，接著說：“這位大俠居然得滿分。我就把他的答案背了一遍。嘻嘻，結果試題竟然一模一樣，教授可真會偷懶。我就也得滿分。”

說時她看見淩凱的電腦螢幕上已經出現她所需要的圖表，更得意：“上這麼幾門破課，搞不定我還叫邱麗麗？”又見淩凱不理她，知道話說多了。吐了吐舌頭，轉回客廳，想看電視不敢開，只好又移到窗前。窗外網球場上，幾個老美短衫短褲揮汗如雨，邱麗麗心裏就癢癢。

淩凱做完站起身，邱麗麗趕緊迎上去。淩凱抽出軟碟遞給她：“我說好就這一次，下回你自己做。”

邱麗麗討好地說：“下回不懂的地方問你總可以吧！你水平這麼高，教授看這作業都要拿去發表。”

淩凱不理她。

邱麗麗把盤揣兜裏：“哎，去打網球吧？”

淩凱說不去。

“去吧去吧，好久沒見你去打球了。我們可以比試一下。”

淩凱說我真沒時間。我要去購物，你剛才看見冰箱啦？

邱麗麗忽然歡呼起來：“好哇好哇，你帶我一道去中國城！”

“你自己去！”

“我剛拿駕照，不敢上高速公路！你帶我去吧，我很久沒吃中國菜了！原來住學校，還有中國同學……”

淩凱忽然有些奇怪：“邱麗麗你在學校住得好好的，為什麼搬到這裏來？”

“嗨！你不知道。宿舍裏那兩個老美是Lesbian(女同性戀者)呀！”邱麗麗苦臉道，見淩凱不搭理她，忙接著說：“真的，我不騙你。我親眼看見她們抱……抱……”

“好了你Stop！”淩凱聽不下去，拿上車匙：“要買菜就快走！”

“哇，太棒了！我們可以先去逛店，然後你請我吃飯，我聽說家園的樟茶鴨子美味極了！”

淩凱轉身說我不去了。邱麗麗立刻改口：“你要是沒錢，就我請你吧，我真的……”她咽了咽口水：“我真的，太想吃中國菜了。夢裏都是煎餅果子。”

淩凱又心軟了，快走吧。

他們去附近的華人超市。邱麗麗看著琳琅滿目的中國食品，學電視劇臺詞：“祖國有的這裏都有嘛！”然後麻利地往小車上搬東西，從速凍的水餃，生煎饅頭，雲吞，春捲到餅乾，糖果，瓜子，話梅，杏仁……結賬時她高興地掏出兩張百元大鈔。淩凱一早買好東西在旁邊等她，心裏奇怪自己這麼不耐煩竟然還可以等下去。

邱麗麗雖然步步為營，卻總是屢屢獲勝。一切都按她的佈置，他們來到隔壁的“家園”。邱麗麗喜好麻辣，淩凱給她點了樟茶鴨，水煮牛肉和豆瓣魚。他自己最近吃了振淮的拿手菜，檔次上去了，對唐人街所謂的中國菜不感興趣，叫了個炒飯慢慢吃著。吃了兩個月披薩的邱麗麗像剛從州立監獄裏放出來一樣，迅速地把飯菜吃得乾乾淨淨，邊吃嘴裏還嘟噥著真好吃，好久沒吃到這麼好吃的東西之類的話。

淩凱看著她狼吞虎嚥的樣子，想這孩子在家也是嬌慣的，跑這麼遠讀書不容易，他的眼神就溫和了許多。又想邱麗麗剛才雖然買了一大堆食品，卻沒一樣是正經吃飯用的，看來她會作飯的可能性很小。就招手把侍應生叫來，打開外賣的菜單，又向侍者詢問，這些菜哪些適合用微波爐加熱的，從中有葷有素的選了幾樣，準備給邱麗麗帶回去。邱麗麗心裏甜絲絲，看見淩凱掏信用卡給侍應生，嘴裏卻還接著貧：“破費了，破費了。”

結賬出來，淩凱忽又返回去，邱麗麗在外面等著。一會兒淩凱拿了兩盒米飯出來，邱麗麗眼圈紅了。

淩凱抱著這些東西走兩步，沒見邱麗麗跟上，回頭見邱麗麗站在原地，要哭的樣子，他一時不知說什麼好。邱麗麗趕緊跑前幾步，不好意思地說：“我想北京。”

淩凱伸出一隻手拍拍她的肩膀道：“剛來都想家，慢慢就會習慣。你那些同學不都這樣過來的嗎。”

邱麗麗就又高興起來，坐了淩凱的車回家。邱麗麗和淩凱都不知道，周宇在中國城看見他們了。

周宇全家正在大富豪飲茶吃飯。茶市已是尾聲，人不算多。周宇父親祖籍河北，最愛廣式早茶。他喜歡慢慢享用，全家都要陪他到收市。周宇無所謂，喝普洱茶思考問題。雅芳喂兒子吃糯米飯，兒子拒絕吃這麼膩的食物，雅芳拼命往他嘴裏塞。他們的位置正靠窗。兒子被雅芳逼的轉過身子，兩隻手扒著窗沿臉朝窗外緊貼著窗，活活一個小蘿蔔頭。雅芳擠到窗前恨不能打開窗子從外往裏喂，遠遠看見那已多日不登門的表妹和淩凱走出家園，淩凱還把手放在邱麗麗的肩上。雅芳陶醉這北美華人生活中罕見的一幕，立刻招呼全家人來分享。

周宇爸爸正不顧老妻和兩代小輩獨吃一籠蝦餃，立刻回應湊過去，老花眼看遠景很清晰，說真象戲文裏的才子佳人。雅芳咯咯笑：“淩凱有太太的！”周宇父親撇嘴嫌兒媳觀念陳舊沒意思，接著吃芋頭糕。

周宇正琢磨事情，起初沒在意老婆的話。雅芳是生化博士後，論學歷比周宇還高但是最愛傳小話。看來女人在這方面的好奇心是天生的，與文化程度無關。後來聽說是蝴蝶周宇趕緊伸長脖子，這丫頭很久沒去他家了。看清楚蝴蝶身邊真是淩凱，十分生氣，埋怨雅芳：“表妹遇人不姝你還笑得出來，快讓麗麗搬回家吧，當心她被拐跑。”

雅芳依然興奮，眯著眼睛繼續看：“放心吧，還不知道誰拐誰呢。”又奇怪周宇：“是你自己不讓她住家裏的。現在就是請她她也不肯回來了。”(//www.dajiyuan.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