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亦武:《中國冤案錄》

──工作組組長鄭大軍

廖亦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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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紀元4月12日訊】採訪緣起:2002年6月28日下午,星期六,我與妻子搭長途客車去崇慶縣回龍溝躲避酷熱,黃昏在溝頭紅紙村某農家大院投宿時,認識了山野散步歸來的鄭大軍先生。

鄭老72歲,原籍河北,寬身板,亮嗓音。一望便知頗有來歷。他是縣團級離休幹部,但目前已習慣了閑雲野鶴的生活。當其回首幾十年前,自己初涉仕途,任縣委下鄉工作組組長的歷史,不禁悲從中來,幾番欲潸然涕下,“大冤案啊,”他歎道,“餓死幾千萬人,可至今沒個正式的交代。”

老威:老人家好逍遙!

鄭大軍:穿了一輩子制服,再不逍遙一點,黃土就埋齊脖子根了。告訴你年輕人,我從領導崗位退下來已十年,每年都要來這回龍溝,找一農家樂(接待外來客的農家院子,包吃住,月費約450元人民幣——老威注),避暑幾個月,連世界觀都住變了。

老威:除了黨報,現在可沒人在乎世界觀了。您以前做啥工作?

鄭大軍:48年參軍打老蔣,50年轉業到地方,搞土改,學文化,從此步入仕途。算啦,提這些老皇曆沒意思,而今無官無職一身輕,正好為自己活兩天。

老威:率性而為?難得難得。

鄭大軍:年輕人,你的馬屁拍得膚淺,五、六十年代過來的人,有幾個能“率性而為”?1959年廬山會議,上千萬共產黨員中也只有一個彭德懷“率性而為”,上書毛主席,反映真實情況,“為人民鼓而呼”,其下場如何?相比之下,我這種多如牛毛的縣團級芝麻官算個屁。

老威:您算個屁,我就只能算個跟屁蟲,嘿嘿,扯個笑話。老人家,彭德懷的冤案早已昭雪,而今,造成三年大饑荒的不是天災是人禍,已不再屬於國家機密……

鄭大軍:黨對不起農民啊,和平時期,比世界大戰死的人都多,可至今沒有給人民一個正式的交待。

老威:我是1958年大躍進出生的,60年春天餓出水腫病,差點都沒命了。您當時呢?

鄭大軍:58年我26歲,是縣委農村工作組的副組長,在放衛星的第一線——東陽公社二大隊蹲點,檢驗大躍進的成果。當時,反右鬥爭剛剛結束,中蘇關係即將破裂,毛主席、黨中央認識到,中國必須獨立自主,以自己的方式在短期內完成初、高級社會主義過渡。形勢逼人,共產風在上下一心的運動激情中越刮越猛,終於不可收拾。放衛星成為時代潮流,各行各業,鋼鐵衛星,轟麻雀、拍蒼蠅的除四害衛星,詩歌衛星,猶為恐怖的是糧食衛星。我蹲點的地方屬丘陵地帶,田地肥沃,風調雨順,盛產水稻、小麥和玉米,兼產豆類、紅苕,本來算傳統富庶之鄉,可共產風一刮,一夜之間天翻地覆。人類在造假方面的想像力是無窮的,比如上面一推廣“合理密植”創高產,那些種了一輩子地的老農們因怕戴“保守落後”的帽子,竟當著參觀團的面,把秧苗像開大會一般熱熱鬧鬧地密插。小麥、玉米也如法炮製,結果青苗倒滿眼綠,就是季節到了不抽穗、灌漿。那時候,只要敢吹牛,一不小心就上報紙,還配大幅圖片,緊接著,各級檢查參觀團如潮水般湧來,裏三層、外三層圍住“畝產上萬、幾萬”的示範田,讚不絕口。所謂示範田就是把山上溝邊的幾十畝水稻連夜搶收,並移植到大路旁的一畝田內,那光景真是密不透風,記者把娃娃抱上去拍照,穀穗竟紋絲不動。

58年秋,“鋼鐵元帥”升帳,“跑步進入共產主義”達到白熱化。男女老幼都上山,不是秋收,而是砍樹、撿礦石。當地從古至今都沒聽說過鐵礦,亂撿回來的黑石頭,與挨門挨戶搜繳的鍋碗瓢盆,甚至鍋鏟、火鉗、門扣、門環一起投入土法上馬的小高爐,沒日沒夜地架柴禾狂熬一氣,最終煉出了嵌著些碎礦石塊的廢鐵疙瘩。造孽呵,山砍禿了,莊稼爛了,顆粒無收,連包穀杆也被秋雨給泡垮了。面對冬天,發高燒的社員們冷下來,日子沒法過了。

老威:往年存的餘糧呢?

鄭大軍:大辦公共食堂時徵用了,一平二調嘛。

老威:一平二調?

鄭大軍:就是以公社為單位,實行全面的平均分配,無償調撥生產隊和社員個人的任何財產,為徹底剷除私有制,走向人類大同鋪平道路。說得簡單些,就是一切歸集體。每家的灶台都拆了,碗筷也上繳了,因為有了公共食堂,有了社會主義大家庭,小家庭就不用開夥,否則違法。豬、羊、雞、鴨統統進了集體的籠圈,有的社員甚至從家徒四壁中搬出來,住集體茅棚,好讓人民政府放心。

開頭幾天食堂還挺紅火,大鍋飯嘛。我們工作組一進食堂門,大夥就全體起立,放下飯碗鼓掌,並齊唱“社會主義好”。我問:“伙食好麼?”大夥回答:“好!”我又問:“吃得飽麼?”大夥更響亮地回答:“飽!”此時,有個豁嘴老頭還出場打了一段讚美快板,大意是從今以後不靠天,不靠地,只靠共產黨端碗了。

我們在大隊黨支書的陪同下檢查了廚房和每張飯桌,紅苕稀飯敞開供應,玉米窩頭在籠屜裏堆成小山。我驚訝地問:“這也敞開吃?”支書回答:“無論大人、娃兒,每人限吃四個。”我說:“這窩頭足有三兩吧?小孩沒撐著?”支書說:“農村娃兒撐不著,蹦兩蹦肚子就癟了。”我厲聲批評說:“要有計劃,不能浪費!”支書連連稱是。

由於准吃不准揣,農民們頓頓死撐,稀飯鍋裏的紅苕沒人舀,窩頭皮滿地扔。大隊幹部五、六人簇擁著我們進小飯廳,桌子上已擺好兩臉盆紅燒肥腸和回鍋肉。我問:“這是咋回事?”支書答:“前天公社批准殺豬,經支部研究決定,留了些下來慰問工作組,這也是社員們的一番心意。”我和其他同志都拒絕搞特殊化,命令把肥腸和肉加菜燴了一鍋,在晚餐時按人頭分給社員。

那年頭,我們常下鄉,對農村幹部的陽奉陰違深有體會,但時代風氣如此,誰不識時務,就要犯錯誤,所以沒人對公共食堂的浪費現象提出異議。直到兩年後,我率領整風整社工作組一行四人,進駐同一地方,落實《十二條》(即1960年11月3日由中共中央發出的《關於農村人民公社當前政策的緊急指示信》,共十二條,檔的核心是要求全黨以最大的努力糾正1958年以來在農村刮起的共產風,徹底清理“一平二調”——老威注),才發覺其後果的嚴重性。

曾經風光一時的公共食堂一派破敗,靠廚房的隔牆已經打掉,以增加伙食的透明度。上百號社員排著長隊,捧著碗,有氣無力地繞著砌在地上的大灶台繞圈,領取一勺照得見人影子的午飯。這是將政府救濟的陳穀子連殼帶米樁細,再下鍋狠熬出來的糠米粥。後來瞭解到,是因為工作組大駕光臨,大夥方能領到如此“見米”的上等貨色,若在平時,一日三餐清水煮紅苕,一人兩小砣;或者清水野菜,撒幾把珍貴的米糠進去攪勻,如果再撒一把老玉米或乾豌豆,那就近乎奢侈了。

我們四個人躲在門外,觀察了好一陣,組員老王示意大隊支書不要聲張。桌子、板凳都失蹤了,人們領了飯,迫不及待往嘴裏倒,卻沒有一個人被滾燙的粥傷著。隊伍繼續移動,除了勺碰碗的聲音,一切都顯得空蕩蕩的。終於,所有的人都坐了下來,圍成九個圈子,有一半以上的人在舔碗,非常專心,仿佛要把已經透亮的碗舔穿。沒舔碗的直喘氣,似乎開飯是體力活兒。我們呆了,不禁面面相覷,作為黨的幹部,我們深為自己沒有被餓垮的身子骨羞愧!

趁我們發楞,大隊支書卻按捺不住提步進門,大吼一聲:“歡迎工作組同志!”於是全體起立鼓掌。我們只得露面,招呼大夥。不料社員們卻有節奏地邊鼓掌邊背誦:“公共食堂好,人人吃得飽,感謝毛主席,感謝黨領導!”

一連背誦三遍,就有五、六個人因元氣消耗過度,倒地昏厥過去。我忙叫救人,老王掏出臨出發前帶的一封壓縮餅乾,泡在開水碗裏搗散,依次灌了。

當晚召開全體社員大會,傳達《十二條》,並當眾宣佈將“一平二調”中擅自調撥的私人財產歸還原主,許多社員激動得流下了熱淚。老貧民牛東山說:“終於可以死在自己屋頂下了。”而大隊、生產隊兩級幹部都陰著臉,沒一個吱聲。散會後,大隊支書埋怨說:“現在才來糾正共產風,意義已經不大,因為這兩年大夥偷的偷,拿的拿,集體財產都搞光了,連米糠缸子也給砸了。大河斷流小河乾,住在自家屋頂下有啥用,瓦又不能吃。”我批評了這種悲觀情緒,大隊支書頂撞說:“憑共產黨的良心,我這個書記沒有虧待社員,除了上面領導視察時陪點吃喝,我沒有搞明顯的等級。餓死的社員一年比一年多,我不難受麼?可後山的五大隊咋樣?都吃人了……”

我們大吃一驚,我打斷他的話:“不要亂講,要負責任喲。”大隊支書把胸脯擂得嘭嘭響:“百分之百負責任!我閨女前天逃回娘家來,說她們生產隊幾歲的女娃兒快叫吃光了。”

事關重大,當機立斷,我派老王連夜趕回縣委彙報,我則立即去後山五大隊,把最新“敵情”通報派住那兒的工作組劉、聶、姜三同志,他們還被蒙在鼓裏!

通過細緻而艱難的調查,東陽五大隊第一生產隊人吃人的內幕終於揭開:全隊共82戶491口,僅在1959年12月至1960年11月期間,就虐殺並吃掉7歲以下的女童48名,占全隊同一年齡線出生女童人數的百分之九十,百分之八十三的家庭有吃人史。

最早發現吃人的是生產隊會計王解放,據他供述,1959年底,公共食堂無糧下鍋,經常“變相斷炊”。所謂“變相斷炊”,即灶房只敞開供應白開水,而把從社員的牙縫裏強制節餘的度春荒救命糧扣下來,供黨員幹部們夜半三更時享用。因為“群眾垮了幹部不能垮,否則就失去了革命的主心骨”。

按當時的政策,公共食堂之外的私自開夥屬違法行為,所以幹部們半夜填了肚子,還肩負著巡邏的重任,要保證家家房頂不冒煙——如此“堅壁清野”持續了一年餘,而唯一的熟食來源公共食堂又名存實亡,廣大群眾只好放棄生產自救,滿山瘋轉,撈著啥吃啥。樹葉、樹枝、草根、野菜、地菌,後來連整張草皮也爭相恐後地鏟回家。

覓食中毒的青壯年居多,口吐白沫,面帶土色,有的咽氣時還發出“哞哞”牛叫。連蚯蚓和地蠶也成了稀罕美味。四川鄉村四、五十歲以上的社員,普遍嘗過觀音土(有的地方叫白鱔泥,一種有光澤的白色黏土),餓瘋了的人們在生死關頭用它充饑,一撮泥一口水,兩眼翻白地仰脖數次,肚皮就沉甸甸的,並且越來越沉,終於,餓轉化成痛。當人們抱著肚子,倒地打滾、痙攣,有效的救治方法就是灌服超量瀉藥:生菜油,桐油,最厲害的是含毒的蓖麻油,化泥的同時也化胃腸粘膜,令你最終走向脹死的反面——瀉死。

儘管如此,觀音土仍是寶物,它帶腥甜味,進口感覺似乎比鋸齒草還要好些。所以人們掏泥把山都掏亮了。王解放說人吃人就是在這個節骨眼開始的。

那晚輪到我和出納、保管巡邏,已是下半夜,我們沿著村子轉了一大圈,肚皮又癟了。出納說:“這餐加的,屙泡尿就不行了。我說:你吃了四個玉米窩頭,咋不行了?出納說:沒油葷,吃多少都不頂事。保管說:你等著吧,到了共產主義,讓你一天吃一頭豬。出納說:你現在就變成豬,讓我啃一口。我說:莫開這種沒覺悟的玩笑,想想普通社員咋過的?

於是三人都不吭氣了。那晚下了入冬的頭一場雪,月亮鑽出雲層,照著雪地,格外晃眼睛。保管突然說:我看見冒煙了。我和出納正揣著手,準備回家呢。保管又說:他媽吃了豹子膽!

我們一下來了精神,就趴在一堵山牆後面仔細觀察,果然有幾絲淡煙兜著圈兒順風斜飄。隊裏的情況我瞭若指掌,可此刻卻不敢相信這煙是從莫二娃屋頂冒出的,人家是老實巴交的貧農,家裏八口人餓死了兩口,也從來沒有違犯過政策!況且這年月有啥可煮的?

二娃家房前房後都是敞地,我們就迂回包抄,還匍匐前進了一會兒。我望見二娃婆娘蹲在屋簷下屙尿放風,大冷天也不怕凍掉屁股。沒看出來呀,叮噹響的窮棒棒也打飲食埋伏,階級鬥爭太複雜了。

我們從後門撞入灶房,手電筒一打亮,莫二娃那一窩耗子就亂竄開了。我喊:不准動!保管舉起鳥槍,朝天轟一炮,把房頂衝開個窟窿。驚慌之中,不曉得誰踩翻了地下正咕咕冒泡的盆,燙得我們直跳腳。湯潑進灶坑,激起一片水氣,把屋裏全弄霧了。點燈!我揪住莫二娃命令,這狗日的撲地癱了。出納摸出火柴,劃燃馬燈就地一照,頓時傻了。

在去年被掀掉的灶台原地,膽大包天的莫二娃又掘了口地灶,平時用石板扣著,要偷煮東西時才挪開——他這次煮的是自己的親生么女,3歲的樹才妹。難怪這麼大的油葷,嗅兩下都穿鼻。當鍋用的臉盆四周,到處是小拳頭大的肉砣砣,出納埋下腰,用筷子戳起一砣,熱騰騰地舉到燈前查看,差不多快熟了,人肉皮薄,一煮就蜷裹成誘人的一團,把個保管看得眼發綠,直吞口水。我急忙扯他衣角,叫尋根繩來捆莫二娃。話音沒落,莫二娃嗷的一聲,做了倒地門板,這畜牲抓了一砣好肉就塞口中,我估計是小腿肉,因為我們卡脖子撬開他的嘴時,那牙縫還嵌著豎條的瘦肉絲。既然做老子的開了虎口,這一窩野種就瘋逑了,當我們的面,一人搶一砣肉啃。唉,我們三個人六隻手,揪住這個溜了那個,莫二娃的老四,九歲的狗剩,邊躲我們邊撕肉吃,還把耗子一樣尖的嘴殼戳進去,滋滋吮骨油。保管惹火了,就出屋借月光裝了滿槍管火藥和鐵砂子回來,抵住莫二娃,我按住將他捆了。待把這男女老幼五口綁成一串,押到大隊時,天已大亮。

作為證據的碎骨頭裝了半背兜,頭顱也在屋旁土坎挖了出來,空空的骨器,外無面皮,內無腦髓,作案手段真是殘忍之極!大隊支書怒不可遏,權充法官升堂,莫二娃一家卻在階沿下嗚嗚咽咽,叫起冤來。他說:樹才妹生下來就缺奶,連米湯都沒喝飽過,好不容易熬到三歲,連路都走不穩,她命裏只該活這麼大。支書大吼:曉不曉得隨便殺人,國法難容?莫二娃回答:與其餓死,不如讓她提前咽氣救全家。二娃婆娘磕頭哭訴:我們全家都吞了觀音土,沒油葷過不去嘛,媽心疼的樹才妹喲,下輩子投胎莫變人了。

莫二娃一家被扣押一天就釋放了,大隊幹部們再三研究和權衡,決定為了官帽而壓下這起吃人案。

老威:人命關天,居然敢不上報?

鄭大軍:我們當年審訊王解放時,也這樣問,連口吻都一樣。可他反問:上報了又能咋樣?國家都那麼困難。
老威:還憂國憂民呢。

鄭大軍:我說上報了就能刹住吃人歪風,人民政府再困難,也會發放救濟糧。王解放說:我們隊已經領過救濟糧了,一戶人70斤陳穀子,管一年,牙縫都不夠塞。

老威:我在圖書館查過“三年自然災害”的一些原始材料,的確艱苦,連毛主席都穿打補丁的衣裳,自己在屋前開地種菜;國家主席劉少奇則去郊外揀野果,琢磨饑荒中的糧食替用品。中央領導們都紛紛要求降低生活標準。
鄭大軍:這些報導我都清楚。我覺得這筆賬應該算在西南局書記李井泉頭上,他一直瞞著中央,搞統購統銷,都餓死人了還搞,還吹噓風調雨順,糧食吃不完,能調撥多少多少援助兄弟省。罷了,扯遠了,總之那年頭人命如草,不僅會計王解放,連吃人生產隊的隊長也抱我們的腿,痛哭流涕。

老威:幹部也吃人?

鄭大軍:“有權力就有食物保障,當然不必吃人;可普通社員家,吃人風氾濫成災了。莫二娃一放,大夥私底下奔相走告,以為政府默許這樣做。由於重男輕女的傳統,非勞動力的小女娃就遭殃了,心狠的,就操傢伙在自己家裏下手;不忍心的,就抹把淚,與鄰居約定交換著下手,可這畢竟不是長遠之計。那時的小孩都骨瘦如柴,連皮帶肉,帶碾碎的骨渣骨粉,也不夠一門餓鬼吃幾天,於是稍有遠見的社員,就上遠處綁鄰隊的娃娃,還到處挖陷阱,設獸夾。有種外表塗過油的“糖果”叫“歡喜豆”,過去用於炸狼,現在沒狼,就成了小孩剋星,嗅著饞香,不禁送嘴裏咬,崩地就炸個面目全非。待家長們聞聲趕來,原地就只剩下一灘血漿了。

老威:我讀過一篇文章,名字和作者都忘了,談到三年大饑荒中,某地發生過貧下中農圍剿地主和富農,當場宰殺,放入露天大鍋內煮熟分肉的事,那歡欣鼓舞的場面,令人久久難忘。您經歷過類似的“階級鬥爭”慘劇麼?
鄭大軍:沒有,並對這篇文章的真實性表示懷疑。不得已而吃人的主要原因是饑餓,而不是階級鬥爭。土改伊始,剝削階級在歷次運動中都受打擊,吃人並不光彩,哪怕吃壞蛋,也只能偷偷摸摸,讓人民政府曉得了,一定會追查到底。

老威:您是工作組長,政策水準高,但您的水準並不能代表全國各地基層幹部的水準。

鄭大軍:這個問題就不爭論了。

老威:那吃人生產隊的案件是如何處理的?

鄭大軍:進入司法程式,該殺的殺,該判的判,毫不含糊。不過《判決書》上,都略去了背景和原因,也略去了種種吃人的情節,因為是公開審理,要維護國家和集體的形象。莫二娃虐殺親女,又製造“歡喜豆”炸死鄰隊兩個男孩,以故意殺人罪論處。聽說槍斃時他還吼了幾聲“無罪”,把執行民兵駭呆了,結果換上正規法警,連發三響才栽進坑中。

老威:後來呢?

鄭大軍:啥子後來?

老威:饑荒還在繼續麼?

鄭大軍:一直到62年夏天,國民經濟才有所好轉。而我們工作組除了處理惡性案件,解決問題幹部,其主要任務就是“糾偏”,發動群眾自救。公共食堂解散了,社員可以領回屬於自己的財產,至少鍋碗瓢盆又有了,打掉的灶台重新砌,開夥合法了。我們向地區行署、縣委緊急彙報,調撥救命糧,至少保證每個社員每天半斤糧。以前吃大鍋飯,半斤糧經過大隊、生產隊兩級克扣,到個人嘴裏不足二兩,幾把包穀面撒進一大鍋清水,或者連糠帶米加些紅苕、野菜,一人一勺。今天,有我們工作組守在分糧現場,半斤就是半斤,誰也不敢搗鬼。群眾可以拿糧回家,自己計畫著吃。當然,國家的救濟能力有限,一時調不了糧,就運來些包穀杆、稻草、麥杆,把它們碾碎了,摻水熬,大半天,或者一整夜,能夠熬出些澱粉來,分給社員們炕餅子,很香。還派人搜集小便,倒入一個大缸裏,再投放些垃圾,隔一星期左右,由於尿和垃圾的化合作用,缸面會發酵出一層綠瑩瑩的“苔蘚”,叫“攪球藻”。這就是食物,薄薄地刮上來,兌些清水,可能的話,放點糖精,喝下去口感很爽。

老威:您們真是些廉潔的好幹部啊。

鄭大軍:日日夜夜,滿腦子都是“吃”,不瞞你說,當年我還沒滿30,都白頭了。可絞盡腦汁,餓死的人還是有增無減。61年春荒過去,地裏依舊顆粒無收,別提社員,連我的腿都浮腫了,一擠就出黃水,走路搖搖晃晃。工作組其他三人,都因吃糠咽菜便秘,躺床上,翹著光屁股,互相用挖耳勺掏。有時堵得深,勺夠不著,就將勺把綁在竹簽上,再深度疏通。鮮血長流,被掏的人一聲高一聲低地呻喚,慘啊。

不過那時年輕,能打熬,實在撐不住,就借彙報工作趕回縣裏,休整兩天,在食堂大吃一番。縣城各機關單位都在政府的號召下,向農村捐糧票,但是杯水車薪,鄉下又流行吃人了。還好,沒吃活人,而是把死人身上肉厚處割下煮。

老威:您們咋處理新一輪的吃人案件?

鄭大軍:這是司法空白,沒法處理。撇開道德倫理,人肉畢竟比觀音土容易消化、吸收,雖然吃人(應該叫吃屍體)會染上多種疾病。社員們沒力氣,家裏死了人,就草草覆一層土,有時在掩埋之前,好肉就已經被自家人割了,所以,你就是當場捉住“盜墓賊”,也難以準確判斷、定罪。

老威:啥子意思?

鄭大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的意思。鐵的事實是,吃人比吃土的存活率高。我曾經在某農家大院,目睹過如此景象:六個食土過量的社員頭朝下豎躺在門板上,叉開腿,由他們的親屬把桐油灌進肛門。看見我出現,那些瀕死者都突然睜大眼睛叫:政府啊,我們沒吃人,死也不吃人啊!

我吩咐放平門板,社員們解釋說:桐油味道大,從嘴裏灌要反芻,浸不進肚腸,還是倒灌來得快。我說桐油有毒,用生菜油吧。社員們說:一兩年沒嗅過菜油味了,只要能下掉泥巴,漚爛腸子也甘心。我說不行,大家說行,爛腸子總比泥巴脹破肚皮強。

老威:真是命賤如蟻。

鄭大軍:我能再說啥呢,死馬當活馬醫吧。現在回想起來,中國農民真純善啊,死到臨頭還沒造反的念頭。不過,黨有槍桿子,不怕人造反,而我們工作組是槍桿子之外的政策消防隊,哪里有起火的情況就趕往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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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冤案錄》 廖亦武 著, 勞改基金會2005年出版
定價$18
訂購聯絡:laogai@laogai.org, 電話:202-833-8770

──轉載自《觀察》網站(//www.dajiyuan.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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