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西元1999年2月起
七月中旬,柳容將二十萬元交給劉逸雲之後,便離開了北京。她不是躲避北京的酷暑,而是去看望被關押在貴州的吳匕。
懷戀和嚮往使心靈豐盈。對於敏感的心靈,最可怕的寂寞就在於生命沒有可以懷戀和嚮往的理由。而柳容除了對雲水寒的片段的回憶,就再也沒有值得懷戀的對象;除了偶爾會在失眠的漫漫長夜中渴望晨光之外,就再也沒有任何嚮往。這樣一來,令許多人痛苦難耐的北京暑期的酷熱,卻變做柳容的幸事。因為,酷刑般的暑熱會賦予柳容懷戀和嚮往的能力——懷戀被潔白的杏花和殷紅的桃花詩化的春季;嚮往黃葉如金、紅葉似血的秋季。這種懷戀和嚮往已經成為柳容活下去的一個重要理由。但是,這個夏天,為了吳匕,柳容不得不放棄那在痛苦中懷戀與嚮往的機會。
吳匕關押在距貴陽三十多公里的清鎮縣看守所。經劉逸雲熟悉的一個貴州省的檢察官疏通,柳容才被允許同吳匕會見。這天上午,柳容乘坐的計程車駛離貴陽半小時後,便抵達清鎮。
清鎮同貴州大部分縣城一樣骯髒。在灰濛濛的細雨中,由於缺乏規劃理念而顯得畸形的城市輪廓,像是從大地深處長出的一片癌變。計程車在一條狹窄的街道入口處停下。司機告訴柳容,看守所就在這條街上,所以,這裏不允許汽車駛入;她只須往前走一百多米,便可以看到看守所的大門。
街道破裂的水泥地面上布滿灰黑的泥漿,兩旁隨處可見的垃圾散出惡臭的氣味,使人覺得呼吸那種空氣,肺都會開始腐爛。
柳容沿這條街道走了大約三分鐘,看守所外面的高大鐵門便出現在她眼前。鐵門緊閉著,上面布滿黃褐色的鏽跡,只是在鐵門的側下方又有一個一米五高的小門,供人進出。柳容突然產生了一個陰鬱的感覺:這扇鐵門後面的人,無論獄卒還是囚犯,白骨上都會長滿鐵鏽色的黴斑。在這個感覺中遲疑了片刻,她才低頭彎腰邁進那道小鐵門。
走進鐵門之後,柳容的目光立刻碰撞到一道近十米高的鐵灰色磚牆。磚牆上的電網像被拉直的黑藍色的毒蛇;牆頭巡視的士兵的刺刀,色調蒼白得彷彿在陰森地渴望腐臭的血。
一個按照約定等在門邊傳達室內的獄卒,冷冷地問清柳容的身分之後,便領她走到高牆下的一間會見室門前,用下巴示意她進入會見室。而獄卒則留在門外。 會見室被一道鐵柵隔成兩個部分,鐵柵漆成暗紅色,那是腐臭的血的色彩。鐵柵後面的空間顯得格外陰沉,像凝結在骷髏眼眶內的寒霧。為了避免與那陰沉的空間對視,柳容的目光只好轉向門邊那個獄卒。
獄卒脖頸短粗,嘴唇肥厚;灰黃的臉皮凸凹不平,布滿粗大的毛孔。他的年齡顯然已經到了開始衰朽的時期,由於縱欲過度而垂掛下來的暗紫色眼袋就是衰朽的象徵。他警服敞開著,露出一小撮灰黃的胸毛,大簷帽歪向一邊,以顯示無賴漢式的瀟灑。但是,令柳容驚詫的是,獄卒鉛版似的眼睛竟突然閃現出近乎絢麗的光亮。
「他的眼睛怎麼可能變得明亮?」柳容疑惑地想,並順著獄卒的目光望去。 兩隻毫無疑問是誤食了鼠藥的耗子正在高牆下做垂死的掙扎。它們時而如同患了小兒麻痹症一樣歪歪斜斜地行走;時而直立起來,用兩隻前爪痛苦地抱住自己的頭顱,在原地旋轉;時而露出尖利的牙齒撕咬自己已經血肉模糊的肚腹。
「不,不要打死它們,打死就不好玩了——讓它們慢慢死!」獄卒高聲阻止了一位想要用鐵鍬打死耗子的清掃工,他的聲音由於亢奮而像被剝了皮的肥豬軀體一樣顫抖。而他閃閃發光的眼睛充滿快感地盯著兩隻耗子,灰黃、肥胖的臉上洋溢起污濁的笑容,咧開的紫色唇角邊竟不自覺地流出一串黏稠的口涎。
看著獄卒的模樣,柳容的目光無法掩飾地流露出極度的厭惡和蔑視。似乎是突然感覺到了柳容的目光,獄卒臉上的笑容顫抖了一下,變成激怒的神情。他大步走上前去,將手中燃了半截的香煙捅在一隻耗子的眼睛上。耗子隨即竄起一尺多高,又重重地摔到地上,同時發出一聲短促的慘叫。柳容覺得那尖利的叫聲能在刺刀上劃出血痕。
獄卒像一頭發怒的豬,猛地轉回身體,隔著會見室的鐵柵窗瞪視柳容,用咆哮般的聲音論證他欣賞耗子的痛苦的合理性:「耗子很壞——它偷我的豬油,偷我的雞蛋,還把我一件沒穿過的西服咬壞了!」
柳容默默地從窗邊退開,並感到一陣恐怖,不是為自己,而是為吳匕。她不禁沉痛地想:「吳匕的命運就落在這些人的手裏……可究竟是誰更乾淨一些,更接近人的概念呢——是獄卒,還是吳匕?」
會見室鐵柵另一邊響起生鏽的鐵鎖被打開聲音。隨後,陰暗的牆壁間露出一道門,灰白的光從門口斜射近來。一個穿著黑紅條紋相間的囚服的身影,出現在那灰白霧氣般朦朧的光線中。
身影停下片刻之後,又慢慢走到鐵柵前。這時,柳容才能看清她的模樣:原來染成火焰紅的頭髮由於褪色而變得黯淡了,很像鐵柵那種類似於腐臭血跡的暗紅;她的臉色驚人地蒼白,彷彿用增白洗衣粉洗過無數次的裹屍白布;而她的面頰浮腫發亮,似乎只要用手指甲輕輕一捅,臉皮就會破裂,流出灰黃的濃汁。 面對這個形象,柳容慌亂失措了。她知道這一定是吳匕,但她卻又無論如何都難以相信,這個人同吳匕——那熾烈如火、生機盎然的性感女郎是同一個人。 「呵,不能遲疑,不應當疑惑……她定然是吳匕,要用熱情溫暖她的心!」柳容在心中命令著自己。於是,她快步走上前去,將胳膊伸進鐵柵,緊緊握住吳匕的手。但是,吳匕顯然完全不在意她的熱情,而只是壓低聲音,緊張急促地問:「有煙嗎?!」
由於事先已經同看守所當局疏通過,所以沒有獄卒監視她們的會見。因此,柳容能夠從提袋取出準備好的一條香煙,從鐵柵的縫隙間遞進去。吳匕接過香煙,立刻退後兩步,坐進一張沒有塗漆的灰黑的木椅。緊接著,她以老鼠般敏捷的動作,掏出藏在褲襠裏的打火機,點燃一支香煙。然後,她的整個身體突然鬆弛了,雙腿大大分開,癱在椅子上。同時,她深深地吸了一口香煙,讓那支香煙的三分之一很快變成雪白的灰燼。而她的頭仰靠在椅背上,緊閉雙眼,浮腫的臉上現出沉醉的神情,微微張開的雙唇甚至發出挨操似的哼哼聲。柳容無言地望著吳匕,感到一陣厭惡——人由於物欲而沉醉時,總顯得極其下賤、猥瑣。
經過在相對論意義上極其漫長的時間之後,柳容看到吳匕重新睜開了眼睛。她斜視著柳容,用慣常的玩世不恭的語氣說:「怎麼,你討厭我?呵,你應該討厭。我真的變成一團腐爛的肉了!」
柳容沉默著,不知該說什麼好。因為,她確實覺得吳匕已經開始腐爛了。同時,她也發現,吳匕玩世不恭的態度同過去相比有了深刻的變化——以前是由於蔑視社會的風氣而玩世不恭,現在卻是由於對自己命運的絕望。
「我真的腐爛了——不信你看!」吳匕用一種幸災樂禍的語調說,彷彿她講的不是自己。同時,她毫無羞恥感地撕開囚服的扣子,露出白得耀眼的乳房和肚腹。柳容驚懼地發現,吳匕的雙乳和豐盈的肚子上擠慢了猩紅的腫塊。
「這是豬蝨子咬的……。」吳匕彷彿介紹一件得意的事一樣,用炫耀的聲音說:「看守們在院子中間修了一個豬圈,讓囚犯來餵養。這樣他們就可以吃到不花錢的肉了。豬圈離我們的囚室只有一米遠,晚上能聽到被閹了的豬搞同性戀的聲音。哈哈……。我的身上都染上豬的味兒了。豬蝨子有黑豆那麼大,盯在我乳房上吸血,我都能看到豬蝨子眼睛裏貪婪的神情……。」
「求求你,別講了!」柳容急促地喘息著說。她知道吳匕是在以她獨特的方式表達她的痛苦,但自己卻無法再聽下去。
「不,還有更精彩的呢!」吳匕毫不顧及柳容的祈求,繼續以帶有幾分瘋狂的亢奮的語氣說。隨後,她站起來,將背影轉向柳容,並褪下囚褲。她桃形的美麗臀部間密布著重重疊疊的皮帶和鐵絲的抽痕——皮帶的抽痕是紫黑色,而鐵絲的抽痕卻紅得豔麗而妖冶。
「這是一個看守在我身上留下的他的情趣的痕跡。他這樣做並不是恨我,而只是他發洩性欲的一種方式。我也不怪他……。」
難以忍受的厭惡使柳容的眼睛變得無情了。她的聲音很輕,但卻像以柄薄薄的鋒刃冷冷刺入吳匕亢奮話語的縫隙間:「我能救你,我已經交了二十萬元買你的命。」
吳匕戰慄了一下,突然陷入沉默,並慢慢將囚褲提上來,遮住布滿傷痕的雪白的臀部。柳容則又簡短地說了一句:「錢是交給最高法院的一個副院長的秘書。他答應把你救出去。」
吳匕的身體如同雕在鉛版上的陰影,緩慢而艱難地轉動著。當她終於重新面對柳容時,眼睛裏滲出鉛灰色的淚珠。淚珠滴落之後,吳匕的眼睛裏裸露出乾裂的恐懼和無奈的絕望。她突然撲上前來,雙手伸出鐵柵,死死地攫住柳容的手臂,一邊像無助的小女孩般慘痛地抽泣著,一邊近乎歇斯底里地說:「快救我,快救我……這裏是埋葬活人的墳墓,一切都會腐爛——血肉、白骨、心,你的心就是石頭的,也會腐爛……。」由於過分用力,吳匕的指甲深深陷入柳容的手臂。而尖利的疼痛迸濺成一片炫目的恐懼——柳容覺得自己就要被吳匕拉入埋葬活人的墳墓。儘管良知告訴柳容,此刻吳匕最需要自己的同情和安慰,但是,恐懼卻仍然使她冷酷無情地掙脫了吳匕攫住她手臂的雙手。那一刻,她突然覺得,自己的心也是一塊開始腐爛的石頭。
離開貴州返回北京已經一個星期了,柳容卻還是整日都生活在噩夢之中——由心是一塊腐爛石頭的感覺,以及看守所裏看到和聽到的一切構成的噩夢。她會時常在行走間突然停下來,困惑而絕望地仰視藍天,彷彿不相信天空是純淨的蔚藍,又似乎想撕裂蒼穹,看到蔚藍之後腐朽的黑色。無法擺脫的噩夢令柳容精疲力竭,處於失魂落魄的狀態。她開始感到自己已經觸摸到精神狂疾的飄散著血腥氣的邊緣。為此,她準備了一把短刀。在清晰的理智即將消逝前的一刻,她會把短刀刺入自己的心。她不願意讓生命在瘋狂中成為這個庸人世界嘲笑的對象。 @(待續)
(節自《回歸荒涼》第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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