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藍紫色和鉛黑色的濃郁的雲霧被浩蕩的高空之風吹動著,迷迷茫茫地沉降下來,湧向遼闊荒涼的原野,猶如天空坍塌了似的。鐵褐色的大地在雲霧低垂的陰影下顯得昏昏冥冥,而托起天葬台的石峰卻還裸露在透過雲隙照射下來的熾烈陽光中,彷彿是一座由千年狂風在凝結如石的白火焰上雕成的峻峭祭壇。
索朗白牡身體赤裸,一條腿微曲著俯臥在天葬台中間,像是一個美麗的青銅雕像。那將柔韌、纖細的腰肢和豐饒隆起的俊俏臀部連在一起的曲線,那修長的雙腿和向前伸出的秀麗的手臂,使索朗白牡的身體呈現出流暢而妖嬈的神韻。她的頭顱側著枕在伸直的左臂上,濃密的黑髮像疲倦得失去了飄動能力的烏雲,遮住她的面頰。雖然她冰凍的身體已經消融了,但卻仍然飄蕩出高山白雪的清新、凜冽的氣息,那氣息似乎將天葬台上腥氣濃烈的風都染成了純澈、潔淨的藍白色。
白帆單膝跪在索朗白牡身旁,右手緊握住他總是隨身攜帶的蒙古短刀刀柄,左手托起刀背,將蒙古短刀橫著舉到與眼睛平行的地方。他冷峻而又神采艷麗的目光,越過那晶藍的火焰般閃爍的刀鋒,俯視索朗白牡的身體。他的眼睛在俯視,他的靈魂卻在仰視--仰視屬於一個美麗激情的聖潔的遺跡。
剛才,就像狂烈的風撕碎乾枯的霧一樣,白帆用蒙古短刀於片刻之內就割碎了索朗白牡的衣袍。可是,他卻久久不願開始切割她的身體。以前白帆沒有看到過索朗白牡完全赤裸的身體。這次,在青銅色美女身體裸露出的瞬間,一縷嫣紅的疼痛感立刻柔情深長地纏繞住了白帆峻峭的心靈。也就是在那一瞬間,他幾乎完全出於本能地用雙手托起蒙古短刀,讓自己的目光越過刀鋒向索朗白牡凝注。他意識到,這個姿態有一種神聖意味,不過,他又覺得,做出這個姿態--讓目光越過刀鋒凝注,並不僅僅是為在天葬開始之前向索朗白牡做神聖的致敬,其中還震盪著更豐饒的激情。但是,一時之間,他還沒有搞清楚那激情意味著什麼。
鷲鷹散佈天葬台四周,牠們金黃色的大眼睛裡顯出嚴肅的神情望著白帆。白帆手托利刃,單膝跪倒的身姿所具有的神聖肅穆的情調,似乎使鷲鷹受到了震撼,鷲群因此忽然變得安靜了,剛才嘈雜的鳴叫都消失在凝重的沉寂中。
天葬師彷彿十分疲倦似地腳步蹣跚地走到那堆陰燃的柏枝旁,往上面加添了一捧淡青色的、剪碎的芬香灌木枝葉,然後,又將一個皮袋中剩下的青稞粉也全都倒在柏枝堆上。從柏枝堆上緩緩升騰向天空的青銅色煙柱震顫了一下,色彩變得更加凝重而富於堅硬的質感。天葬師在柏枝堆旁一塊突起的岩石上坐下。從側面望去,他的身體和頭顱好像是那青銅色煙柱上的浮雕。天葬師默默地注視著白帆,他黑灰色的、風蝕石塊般的臉上仍然沒有任何神情,可是,他空虛的眼睛深處卻燃起一縷乾枯的、淡黃色的火焰,那火焰似乎是某種期待,但又宛似一縷熾烈的茫然。
天葬師助手坐在下臨峭壁的天葬台邊緣,他一邊啜飲著木碗中的酥油茶,一邊用刀子從一大塊風乾的紫紅色犛牛肉上刮下肉片,放進嘴裡慢慢咀嚼。剛才,他陰沉、冷漠的目光從索朗白牡的身體上移過時沒有一絲變化,好像他已經喪失了對美的激情,好像美感也無法拭去蒙在他眼睛上的那層褐色的鐵銹。
「……這灰藍色刀體上流蕩的光波多像顫抖的雷電;這蒼白的刀鋒上閃爍的陽光多像銀色的火焰在起舞……。」白帆逼近地凝注著托在眼前的蒙古短刀,下意識地、語氣灼熱地低語了一句。突然之間,他明白了自己為什麼要讓目光越過刀鋒注視--「因為,我將要用刀鋒,這起舞的陽光之火親吻她;這流蕩的雷電撫摸她。這是人世間情感最為熾烈的親吻,感覺最為銳利的撫摸。在這太陽之火的親吻中,她的靈魂會隨著金色的風飄散;在這雷電的撫摸下,她的生命會化做一縷艷紅如血的流雲,纏繞在藍色天際那如夢的銀白色雪山之巔……。」白帆薄薄的雙唇像鑄在一起似的緊閉著,而掠動的思想卻撞擊在他心靈上,迸濺起燦爛的狂喜。
白帆身體如同即將撲擊的雄豹一樣向前俯去,他的眼睛一時之間變得格外冷峻而荒涼。緊握在他手中的蒙古短刀的刀鋒緩緩指向索朗白牡脊背一側的肩頭。白帆覺得自己幾乎沒有用力,閃爍著一星璀璨陽光的刀尖就刺進了索朗白牡肩頭,彷彿是一片鋒利的火焰無聲地陷入青銅色的雪原。白帆沒有想到開始得會如此容易,他原以為,割裂索朗白牡身體的第一刀,將比用燒紅的鐵條捅進自己的眼睛更艱難。然而,就在他繃緊的神經剛剛鬆弛了一些的時候,白帆卻真切地感到索朗白牡的身體敏感地、痛苦地抽搐了一下。白帆的心立刻被猙獰的疼痛感殘酷地撕裂了,他的頭顱也隨之急劇地震顫起來。緊咬的牙齒發出破裂般的聲響,白帆神情淒厲地在猩紅的沉默中,忍受著心的疼痛,讓刀鋒沿索朗白牡的脊骨向臀部切割。他知道,如果此時自己停下來,他就將永遠失去為索朗白牡天葬的精神能力。可是,他忽然之間發現索朗白牡的身體變得極其堅硬,他的刀鋒像切割在鐵石上似的,必須繃緊全身肌肉,凝聚所有的力量,才能使刀鋒緩慢地移動。
第一刀劃過以迷人的風情隆起的臀部之後,白帆抽出蒙古短刀,毫不停頓地將刀鋒插入索朗白牡脊柱另一側的肩部,並再次開始向下切割。白帆必須像從風蝕的岩石中擠出水來一樣,擠出繃緊的肌肉中的每一絲力量,他顫抖的手臂才能緊握住刀柄,切開索朗白牡,切開堅硬的青銅色。在緊張的死寂中,白帆聽到了--至少他認為聽到了索朗白牡的一聲黯然神傷的歎息,她似乎是在消逝為虛無之前,用這一聲歎息,與白帆做情感的訣別。白帆冷峻而荒涼的眼睛裡猝然湧出鐵珠般沉重的淚水,那淚珠在猩紅的沉默上撞擊出的聲音竟遮掩了白帆心的跳蕩聲。
在緊靠脊柱兩側切出了從肩頭到臀部的兩道漫長的傷痕之後,白帆又一次把蒙古刀插入索朗白牡肩頭離脊柱稍遠一些的地方,開始向下切割。不久,白帆就感到了冰冷的刀鋒割裂索朗白牡肋骨的聲響。那白骨斷裂的聲音雖然輕微,但對於白帆卻像湛藍的天空中驟然炫目震響的雷霆一樣驚心動魄。一直被白帆用意志囚禁在心靈中的悲嘯,猶如猛烈的黑風暴,衝破了他心的枷鎖,在天地間縱情奔騰喧囂。
白帆切割索朗白牡身體的動作變得瘋狂、果決而迅速了,並且有一股凜冽的冷酷氣息。同時,每切割一刀,他都像火焰圍擁的猛獸,在焚身的痛苦中,向蒼穹仰起頭顱,發出一聲殷紅如血的哭訴:
「呵--,每一刀都是我的親吻,每一個在你白骨上刻出的傷痕都證明著我的柔情……不要顫抖,不要躲避,為了讓靈魂擺脫形體的羈絆,去找到你魂牽夢縈的香巴拉,你必須忍受這塵世的最後痛苦……噢,不要用歎息向我訣別,你要向我注視,那金色燈焰照亮的黑玉--你美麗的眼睛呵,要隔著永恆注視我,注視我還要在塵世中伸展的苦難命運……。」
太陽被白帆悲情如狂的呼嗥撕裂了,湧流出的太陽之血將低垂的黑雲頂部染成暗紅色;白帆呼嗥中那熾烈的悲情灼傷了奔行萬里的風,風聲因此而更加淒厲;白帆的呼嗥似乎喚醒了鷲鷹的野性,鷲群間激盪起了高亢、強悍的嘯叫,彷彿在召喚猩紅如血的暴風雨。
白帆將從索朗白牡身上割下的每一塊肉都高高擲向空中,就像放飛受傷的野鴿。群鷲則隨之騰躍而起,搶啄肉塊,一雙雙猛烈扇動的長翅猶如圍繞白帆做狂風之舞的金褐色火焰。
望著如同悲歌般呼嗥的白帆,年老的天葬師乾裂的紫黑色嘴唇緩緩翕動,開始吟誦六字真言。不知為什麼,飄蕩著深邃胸腔迴響的、情調格外荒涼的吟誦聲,似乎是天葬台旁那升騰向雲空的青銅色煙柱發出的。天葬師的助手還是坐在懸崖邊,神色陰冷地遙望天際。他沒有向白帆回顧一次,不過,他手中的刀已經不再割削風乾的犛牛肉,而是隨著白帆的每一聲悲號,在腳下枯骨一樣灰白的堅硬岩石上刻出一道傷痕。
索朗白牡背部裸露出蒼白的骨架之後,白帆將她的身體翻轉過來。她後背的骨頭與岩石的地面發出冷峻的撞擊聲那一瞬間,峻峭的天葬台彷彿都震顫了一下。
白帆的目光猶如漫天紛亂的紅葉,首先飄落在索朗白牡的面容上。她臉部的輪廓依然像美少年一樣英俊而秀麗,然而,熾烈的陽光也洗不去她臉上那鉛灰色的死亡的陰影。她睜大的眼睛迎向熔化的銀輪般的太陽,眼睛裡茫然的神情已經乾枯了,裸露出鐵黑色的堅硬感。望著索朗白牡的面容,白帆突然意識到她是「死」了,她再也聽不到他心靈的傾訴了。「因為,她的眼睛再也不會有能被太陽點燃的金色柔情;她死亡陰影覆蓋的面容上再也不會有深情的微笑盛開。」--白帆語調冷漠地自語道。
來自絕望的天際之外,絕望的極致之後的蒼白陰影低垂在白帆心靈之上。他發現,自己的呼嗥、悲愴和傾訴也都變成蒼白的了,像荒野中的枯骨一樣蒼白。同時,他覺得自己理解了天葬師助手那種陰冷的神情。當開始切割索朗白牡胸前的肌膚時,白帆產生了一種履行令人厭倦的義務的感覺。
胸部的皮肉切割完了,白帆的目光移向索朗白牡的腹部。她自戕的傷口恰好在臍部,傷口處融化不久的血呈現出艷麗觸目的紅色。白帆覺得,那傷口就像一輪浴血的太陽在青銅色的天空中燃燒。他將蒙古短刀淡青色的刀鋒刺進那輪浴血的太陽,並用力向下切割。青銅色的天空裂開了,裡面卻裸露出極具肉感的紫灰色的腸子。白帆的眼睛驟然痛苦地瞇細了。他感到任何詩意的美感都會在那微微顫動的、蟠結的腸子所昭示的物性前黯然凋殘。
將腹部和胯部的肌膚全部剔光之後,為了不觸動內臟,白帆提起骨架向旁邊移動。由於被薄薄的黏膜連著,開始時腸子以一種眷戀的情態隨著骨架升了起來,但很快黏膜就被墜斷了,柔軟的腸子又頹然滑落在黑灰色的岩石地面上。群鷲立刻扇動起「嗚嗚」嘯叫的疾風,撲向內臟。白帆能清晰地聽到鷲鷹鐵銹色的巨喙吞食腸子時發出的那種貪婪的、黏乎乎的聲響。
痛苦欲絕的乾嘔聲驟然從白帆乾裂的雙唇間迸濺而出;在腹部深處洶湧沖蕩的混濁波浪般的陣陣痙攣,似乎要將白帆那強韌的身體折斷。「白帆呵,你不能這樣!你不能作嘔!那是對索朗白牡的侮辱!」白帆心中對自己發出了暴怒的咆哮。他的手下意識地在地上摸索了一下,觸到一根繩子--就是不久前天葬師助手用來拴住屍體脖頸的那根牛皮繩。白帆沒有做任何思索,便將那根散發出濃重血腥氣的牛皮繩橫著緊緊勒進自己的雙唇間,然後又把繩索兩端在自己頭顱後面系成死結。
勒破的嘴角流出了猩紅的血,白帆凶狠地緊咬住勒在口中的強韌的牛皮繩,終於制止住了猛烈的乾嘔。他跪在索朗白牡的骨架旁,頭顱精疲力竭地垂落在胸骨上,發出急劇而痛苦的喘息聲,就像一隻追獵失敗的、飢餓的狼。
過了許久,白帆的喘息聲才變得平穩了。他緩緩抬起頭顱,而低垂的目光注意到,索朗白牡的骨架很美,有一種清俊、秀麗的神韻,只是骨架色調十分蒼白,就像此刻覆蓋在他心靈上的蒼白陰影的顏色。
「美麗的骨架一定要有潔白的色彩。這蒼白是落在她骨架上的灰塵。我要用利刃為她拭去灰塵,拭去蒼白……。」白帆冷峻的眼睛裡又一次艱難地閃爍起非理性的光亮,悲愴地想,「無論如何,我必須無視物性的真實,即便那種真實像濺在我眼睛上的污血,也必須無視它的存在。除此之外,我別無選擇。否則,我高貴的心靈,我英雄的意志,我華美的精神意境都會在物性陰影下枯萎。」
白帆開始用蒙古短刀的峰刃在索朗白牡的骨架上刮削起來。銳利的刀鋒與堅硬的白骨磨擦發出的炫目聲響似乎使鷲群在震驚中安靜下來了--鷲鷹都抬起灰白的脖頸,瞪大茫然的眼睛,凝神傾聽那聲響。輝映著熾烈陽光的刀鋒像燃燒的狂風一樣,掠過骨架的每一根骨頭,騰起的骨屑飄散為銀色的塵霧,而刀鋒掠過的地方,被刀鋒拭淨的地方,骨頭都呈現出春雪般敏感而燦爛的潔白。
「刀鋒刮傷了你,可終於使你美麗的骨架變得潔白了--呵,白骨上的傷痕竟會如此燦爛……。」白帆嘶啞、灼熱的聲音低語了一句,並極其艱難地將目光緩緩移去--移向索朗白牡的面容。那是殘留在她骨架上的最後一片沒有被刀鋒親吻過、撫摸過的地方了。
儘管脖頸上被割裂的皮膚向上收縮,露出深紅的血肉,但是,索朗白牡面容的輪廓仍然像青銅雕像似地保持著富於詩意的美感。白帆凝神屏息,使自己的心變硬,然後,在冷酷的沉寂中,他的蒙古短刀環繞索朗白牡俊秀的下頜劃出一道半弧形的、深深的傷痕。緊接著,白帆將痙攣的手指從下頜正中間的地方插入了那道傷痕,並以一種獸性的堅韌慢慢掀起構成索朗白牡面容的皮肉。
「呵,我正在毀壞美,我正在毀壞不能重現的美!」這個思想突然從白帆血霧瀰漫的意識上掠過,但他立刻又在心中嘶喊著爭辯道:「……不,即便我不這樣做,索朗白牡之美也會在時間中腐爛。讓美在刀鋒中消失,這畢竟還有幾分悲壯……呵--,手不能顫抖,心要更堅硬,要硬得不再懂得疼痛!」
隨著白帆冷酷的撕扯,索朗白牡的面容從下巴處開始漸漸變形了。白帆突然想要仰視太陽,讓太陽之火把他的眼睛燒得沸騰起來;他想要將蒙古短刀刺入自己的雙眼,讓眼睛變成兩個茫然的血洞,因為,他不忍看到生命的美感變成物性之醜的過程。但是,他卻什麼也沒有做,他燃燒著瘋狂痛苦的眼睛一直逼視著索朗白牡的面容。這不僅是因為他要以逼近的凝注與索朗白牡的美訣別,而且還是因為他追求真理的心靈已經慣於在最艱難、最悲愴、最殘酷之點上,直視生命的概念。
白帆忽然聽到了索朗白牡的臉同臉骨慢慢剝離時發出的「絲、絲」的聲音。那陰冷的「絲、絲」聲越來越清晰,白帆的心也隨著變得越來越硬。當心的堅硬達到了深黑如鐵的、猙獰的極致時,一道猩紅的雷電從深處撕裂了那顆雄烈男兒之心,同時,白帆被牛皮繩勒住的雙唇間震顫起一聲能令太陽隨之悲泣的、慘痛的嗚咽。在那好像野獸發出的嗚咽聲中,白帆以鐵黑色的野性,猛然用力將索朗白牡的臉完全撕了下來。就在這一瞬間,白帆心靈間閃過了索朗白牡在拉薩大昭寺凝視釋迦牟尼等身像時的容顏:雙手如同盛放的蓮花將一盞銅燈捧在胸前,那金色的燈焰就像她燃燒的心;她俊美的容顏被燈焰鍍上了一層高貴的淡金色,而她流光溢彩的眼睛裡,金色的柔情纏繞著聖潔的嚮往和祈盼。
索朗白牡被金色燈焰照亮的美麗容顏一閃即滅,白帆的意識間只剩下一片無邊的、蒼白的空虛。他感覺到,索朗白牡的容顏已經永遠湮沒在那蒼白的空虛中了,他再也記不起索朗白牡令他癡迷的美色,再也記不起她的凝視和微笑--在她的臉被撕下來的那一刻,他便永遠忘記了她的模樣。此後,索朗白牡在白帆記憶中的形象將只是現在呈現出的骷髏的樣子:慘白的臉骨上還附著絲絲深紅的血肉。
不知過了多久,白帆才聚集起全部殘存的意志力,使眼睛從索朗白牡的臉骨上移開,並開始注視自己捧在胸前的雙手--索朗白牡被剝下來的臉像一個揉皺的殘破的面具,攤在他的雙手間。白帆的手臂忍受燒灼的痛苦般顫抖起來,彷彿他雙手捧起的是一團醜陋、不潔的青銅色火焰。
「青銅鑄成的美也不能免於醜惡的物化--心靈的意境呵,你在物性前如此脆弱,人的命運還有什麼希望?!」這個驟然在他靈魂中崛起的、痛苦的質問,從他被勒住的雙唇間衝出後,變成了一聲拖長的、非人性的悲號。他將索朗白牡的臉拋向鷲群,那張臉還沒有落地就被幾隻同時躍起的鷲鷹撕碎了。
白帆站起來,抓住鐵柄長斧,瘋狂地揮舞著,砸在索朗白牡的骨架上。他狂亂地閃爍起破碎亮光的眼睛裸露出獸性的凶殘。他看到,索朗白牡的頭骨破裂了,腦子像黏稠的石灰團迸濺在黑灰的岩石上;他看到,眼球在地面上彈動了幾下,如同飽含青黑色液汁的橡膠球一樣,被禿鷲的巨喙啄破了;他看到,一根根骨頭破碎了,黏著淡紅血絲的顫動的骨髓在陽光下閃爍起令人心悸的白光。此刻,白帆衣衫襤褸、長髮飄飛、揮斧狂呼,彷彿要將大地劈裂的身姿如同一位痛飲了烈酒之後的野蠻人。
一片暗紅色的雲霧就像迷迷濛濛的哀愁,從岡底斯山脈的銀色群峰間湧下來,在荒原上的藍天中瀰漫開,遮住了托起天葬台的那座枯骨般灰白的石峰。過了許久,昏暝的雲霧才從石峰之巔漫過,天葬台重新裸露在蒼白的陽光下。這時,白帆精力耗盡的軀體已經摔倒了,仰臥在黑灰色的巨石上,宛似一段突起的鐵黑色陰影;他荒涼的眼睛茫然地遙望著天空之巔,那超越時空的遙望中沒有希冀,沒有嚮往,沒有渴望,沒有祈盼,只有一片乾裂的困惑,而蜿蜒在那困惑之上雷電般曲折的裂痕,殷紅似猛獸之血。
浩蕩的風中湧動著大團大團色調濃郁的雲,似乎緊貼在褐色荒原上的雲團那平坦的底部呈現陰沉的鉛灰色。屍骨已經食盡,鷲鷹躍上陣陣疾風,向西方飛去。片刻之後,群鷲那金褐色的影子就像片片覆蓋著千年銹跡的殘破的風,靜靜地湮沒在天際空虛的蔚藍之中。
@(待續)
(節自《金色的聖山》第二十二章)
※文章由博大出版社授權大紀元首發,歡迎轉載,請標註轉載自大紀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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