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釋畫三大家之顧愷之
顧愷之(西元345-406年)、陸探微(?-約485)、張僧繇(479?-547?),這漢魏六朝二百年間先後出現的三位大畫家,可說是應運而生、為奠定道釋畫而來。因為在動亂年代裏,宗教信仰相對之下非常發達;三位大師在這樣的背景下創作了大量儒釋道三教的作品,深受士族與民眾的喜愛。
五六百年後北宋宮廷著名的典藏畫傳《宣和畫譜》(書成於1120年),將顧、陸、張選為道釋畫的代表性畫家。《宣和畫譜》將中國繪畫分為十門:道釋、人物、宮室、番族、龍魚、山水、畜獸、花鳥、墨竹、蔬果等十門,在每門畫的敘論中都選出代表性畫家。一方面做為提綱挈領的典藏依據,一方面詮釋繪畫風格;同時對浪得虛名、缺乏精神內涵的畫家則指名道姓的加以否定,態度相當嚴正。特別是藝術家皇帝宋徽宗親自參與其間,要求很高,不依照世俗口味,而以深入藝術家的精神層面來做為評定標準。書中最常用來衡量畫家的關鍵字是「思致」,要求畫家具備詩人的涵養,不受名利左右,在崇高、純正的創造中,帶給人類美好的精神生活。
道釋畫不同於人物畫,主題是佛道神,是無比神聖莊嚴的題材。夠格的道釋畫家,必需具備有比一般畫家更高的靈性,才畫得出神佛的特色以啟發世人。《宣和畫譜》道釋畫敘論中說:「畫道釋像與夫儒冠之風儀,使人瞻之仰之,其有造形而悟者,豈曰小補之哉!」意思是人們在瞻仰神佛之際,從視覺造形上說不定就能得到提昇而悟道,怎麼能當作小事來看!
虔誠的信仰者心有靈犀沐浴神恩,在宗教裡人與神能夠溝通。顧愷之的神佛畫,筆下自然流露出此種殊勝感通的氣氛。從實例上看,流傳下來的顧愷之《洛神圖》運筆拘謹遲滯,應是仿本,實難叫人體會洛神「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翩翩神采;而大英博物館收藏的《女史箴圖》則全然不同,刻劃細膩,畫中人物一顰一笑緊緊牽動人心,使觀者如置身劇中,隨之憂喜,尤其精緻錘鍊的線條表現,既可振奮精神,又可悠然神往,絲絲入扣動人心弦。
《女史箴圖》這卷畫的高水平表現,可以印證顧愷之的功力,其中「班婕辭輦」一段(班婕守禮,辭帝之命,不與帝同轎),抬轎人的身段線條出神入化,將運動規律交待得合情合理。我們彷彿變成轎夫,置身其間律動著。顧愷之能取信於眾多的虔誠信仰者,就在此種讓人置身其中的神奇手法上,他使得信眾純真的寄託心,真正能與神像交流。
與神交流的期待,從南京瓦官寺顧愷之募集百萬錢的故事看得出來。信眾渴望用藝術維持與神的連繫,渴望感通是這個故事成立的關鍵,而這種內心期盼神佛的心理也是促成宗教藝術盛行的原因。
當時顧愷之獨自關在一間偏殿裡作畫,好幾個月過去,牆壁上維摩詰像完成了。他告訴和尚:「第一天進來參觀的人捐十萬錢,第二天五萬錢,第三天以後隨意捐。」很快錢就湊足百萬之數。
唐代時,這鋪壁畫還在,詩人杜甫寫下「虎頭金粟影,神妙獨難忘」(維摩詰原是金粟如來,他來娑婆現作維摩詰助佛弘化)的詩句,杜甫用「神妙」來形容顧愷之的佛畫。「妙」通常是指那種講不出來而其實又是精微直接能知的東西,一種感通甦醒的力量。敏感特質的詩人杜甫,看了顧愷之的畫,起了甦醒自己的作用而感動莫名。《宣和畫譜》以崇高禮敬,用「妙造精微」四字評定顧愷之。精微的意思比精緻、精密更進一步,那是很細微深入,構成熟悉親切的確實感通。顧愷之是道釋畫三大家之首,就在於他畫出《妙》這種神奇境界。世稱三大家:張(僧繇)得其肉,陸(探微)得其骨,顧(愷之)得其神。肉骨神是構成生命體的三個基本層次,肉骨具體存在容易把握的住,神就不容易。那麼顧愷之是如何做到「神妙」的呢?
「手揮五弦易,目送歸鴻難」、「傳神正在阿堵(指眼睛)之中」這是講顧愷之把最難畫的眼神畫出來,可稱精微。顧愷之自己說,他是「遷想妙得」,也就是設身處地的意思。其實不止於此,《女史箴圖》有一段描寫的是一夫三妻的家庭,元配與丈夫坐一邊,老二、老三坐對面,誰資深誰資淺、誰安穩誰疲憊,微妙的特色各如其分,可見畫家如何了然世情的精微,竟能傳達出那種只可意會不可言傳的東西。
藝術當從人體、生命、宇宙著手,掌握得多少決定藝術家的層次。張僧繇精於物質表象的寫實刻畫,著重在人體這一層次,生動表現人像或人群,和樂而有聲有色;陸探微重畫理結構,顯出精神層面的有序與邏輯,畫出的生命生態引人沉思。而顧愷之的畫超出凡匠,不染習氣,有升騰宇宙的清高曠達。這是大師級的程度,《藝》進於《道》,畫家能夠放下對世俗的執著心,就如蓮從塵泥層面出來,進而與大化同運。細細品味顧愷之的畫,有百煉鋼化為繞指柔的超昇感,讓人提升解脫。
要說明一點,很多人誤解繪畫中「不執著」的意義,以為是信手塗鴉,不假思索的抖動著畫。放任所謂的自由,渾渾噩噩,喪失人最寶貴的意識,陷入狂亂,像喃喃自語的瘋子,表達不出連貫或完整的意思來。這種進入封閉、自我否定、陷入失焦的狀態,反而是盲目的執著,誰也無法欣賞他在做什麼。
而顧愷之用最細的線,畫出人物最細微的內心狀態。他用毛筆線描,連綿不斷、粗細如一,控制自如而不失誤。線條如行雲流水般的瀟灑,嚴密中有放鬆,這是何等專注才培養出的功夫。人們形容他的用筆為「春蠶吐絲」,連綿不斷而有力道,顯示功夫夠深。功夫深,層次自然比別人高。顧愷之自己知道自己的精微細膩,以及可能有的真如本性,他絕非童騃無知,如癡如狂。
顧愷之有個孩子氣又引人發笑的渾號《顧虎頭》,因其個性憨厚率真無人能及,被稱為痴絕。
顧愷之文學素養亦佳。有一次,他和謝瞻在院子裡賞月吟詩,謝瞻連聲稱誇讚他詩作得好,顧愷之越發興致飛揚,吟詠不斷。後來謝瞻疲倦想先告退,但又怕掃他的興,就叫別人來替換,自己先走,顧愷之卻毫不在意,繼續吟詠至天亮方休。
又一次,顧愷之友人桓玄偷走了他的畫,之後把畫箱的封條恢復原狀,然後騙顧愷之說自己沒碰過箱子。等顧愷之開箱,一看空空如也,他不但不生氣,還很高興告訴別人,自己的畫如何好,就好像修煉功德圓滿的人,變化到更高的時空中去了。(出自《晉書》:「妙畫通靈,變化而去,如人之登仙。」)
顧愷之憨厚和對世事不執著的態度,可見一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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